“温酒斩华雄”虽是《三国演义》第5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 破关兵三英战吕布”中的一个小镜头,但写得极富声色。作者成功地运用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写战争,逼真欲现;绘人物,形神兼备。《三国演义》的战争描写往往是正面铺墨,刀来戟往,两将交锋,“温酒斩华雄”却别具一格。作者所着力塑造的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关羽。但作者很少正面写他,经过成功的艺术处理却使人物跃然纸上。
层层烘染,步步推进,显示关羽的气势不凡。作者写关羽的出场,有意地选择了一个不同凡近的场合,这就是战争出现了难以收拾的局面。十七路诸侯军集结几十万兵马,联合讨伐董卓。袁绍为盟主,孙坚为先锋,浩浩荡荡,却出师不捷,首战遇董卓的部将华雄。华雄骁勇异常,武艺超群,刀劈鲍忠,挫损先锋;孙坚虽未丧身,但头盔赤帻却成了华雄的战利品。首战不利,诸侯军气势萎顿;华雄则因首战告捷,气焰嚣张,“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来寨前大骂搦战”。出击者变成被围者,挑战者反为应战者,战争形势出现逆转。袁绍等诸侯军已处在被动境地。这对于关羽来说,是他出场的远距离的衬托,是背景的烘染。随后,小说进入具体的描写,先有袁术麾下“骁将”俞涉主动请战,却“战不三合”,成了华雄的刀下鬼。后有潘凤的奉命应战,也是片刻之间刀下丧生。至此,华雄可谓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战争形势急转直下,“众皆失色”,无计以出;身为盟主的袁绍只得慨叹:“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 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充其量这也不过是袁绍的心理平衡和自我安慰,但这种安慰丝毫无补于战局。这些描写对于关羽是近距离的烘托。袁绍“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请看,关羽的出场是何等不凡! 如果说,孔明的出场是在浓重的氛围渲染下出来演讲《隆中策》,关羽则是在险恶的战争形势衬托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从关羽的声口来看,是何等自信。伴随主动请战的豪情胜概,是其貌不凡的外形刻画:
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
这是一幅富于雕塑感的肖像画。对于读者来说,作者在经过远近距离的多视角渲染后,以关羽的朗朗话语,昂昂气派,初步从感性上形成必胜华雄的信任感。关羽正式出现后引起了一场风波,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谈。
虚写战场,实写会场,表现关羽的超群武艺。如果借用电影上的术语,“温酒斩华雄”的主镜头、实镜头是各路诸侯议事的会场。袁绍端坐正中,余外排座两厢,刘备忝列末位。这一情景在“温酒斩华雄”中始终没有变化,是为实写。一般地说,写战争是写正面交锋,阵前苦斗貔貅将,但“温酒斩华雄”却别开生面,把大战三百余回的激烈战场反而放在幕后描写,是为虚笔。会场上的调兵遣将,探子的上上下下,诸侯的争吵喝问,情绪的倏忽万变,都用实写;而一切的战斗,却是虚写。如华雄兵临城下,挑孙坚赤帻,大骂搦战,是虚写;俞涉、潘凤被华雄刀劈马下,也是虚写;至于关羽出帐提刀,飞身上马,跟华雄鏖战,该是实写了吧,作者仍然是用虚写:“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作者在这里的描写角度和视点,始终没有变化,虚在战场,实在会场,表现出一个稳定的描写视角,从而形成描写特色。特色,就是与众不同,别具一格,它能调动读者的新奇感受。诚然,刀枪相碰的情景足以震撼人心,但是,调换笔墨,全用虚写,不也令人耳目一新吗?
“温酒斩华雄”的虚写,战场的金鼓匝地、杀声震天,是背景,是对实写的会场的气氛渲染。虚写实写,不是两张皮,而是一笔所写的两面,因而要讲究虚实相生,把虚和实联结起来,做到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相浃相融。背景烘托、渲染,是联结虚实的一条途径;探马的三上三下:报华雄挑战、报俞涉丧身、报潘凤阵亡,是联结虚实的另一条途径。然而,作者有更深湛的笔墨。一是用战场的气氛去调动读者的艺术想象,从虚景中去想象实景。例如:“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陷,岳撼山崩。”作者落笔在“声”上,鼓声喊声是双方为鏖战的将领的助威。两处“大”的连续修饰,两个比喻的同时出现,把喊杀之声情景化了,也具体化了。人们完全可以想见这场战斗是何等艰难,何等激烈! 前有华雄轻胜孙坚,刀斩二将,在读者心中已有映像。这种映像是现在的关、华交战激烈的想象基础,是对比、铺垫所产生的联类想象。而“鼓声大振,喊声大举”是由声而及于色、耳闻而及于目睹的推移想象。既有的表象基础和眼前表象所包含的内容,指引了想象之路。于是,虚景就转化为实景。由于是用虚景,因而读者在由虚入实时,会根据各自的经验基础,所获得的想象情景和感受将更加丰富。联结虚实的另一笔墨是独特地借助于会场上人物的情绪,反映战场的变化。战场氛围的时阴时阳,无不引起人物情绪的乍暖还寒。战局多变幻,人物情绪则多层次。情绪成为战场、会场——虚写、实写的联结线。俞涉请战,袁绍尚不知华雄威力,表现为“喜”,“便著俞涉出马”,心情颇为轻松。但轻松的情绪尚未持续多久,“即时报来”俞涉丧命。“即时”可见其速。人们情绪骤然一变:“众大惊”。等到韩馥推荐“上将潘凤,可斩华雄”时,袁绍“急令出战”,情绪显然变化,不是露出“喜”色,而是有点迫不及待。潘凤“去不多时,飞马来报”又和俞涉同样下场,人们的情绪转化为“失色”。在关羽和华雄作战时,会场外的喊杀之声引得会场内的“众皆失惊”。等到关羽凯旋而归时,曹操的情绪表现为“大喜”。联结虚、实两面的人物情绪具有纵和横的特点。纵的方面,多层次、多变化。横的方面,战场、会场联成一体; 会场上各种情绪交相进发。围绕温酒斩华雄,会场情绪是多色调的,关羽于危难之间主动请战,袁术喝令打出,理由只是:“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腐朽的门第观念极重。但曹操却急忙制止,认为“此人仪表不俗”,“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可见曹操倒颇有识见,慧眼能识英雄,完全不同于冢中枯骨的袁术。在不同的情绪反映背后是诸侯军之间的矛盾显露。关羽得胜而回,曹操“大喜”、张飞“大叫”、袁术“大怒”,情绪又是多色调的。曹操的喜,是印证了自己的识见;张飞的叫,是“俺哥哥斩了华雄,不就这里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快人快语,提出乘胜追击,莫错时机,未尝不是好办法。但袁术大怒,喝道:“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仍然是他那腐朽的门第观念在作祟。袁术喝令“都与赶出帐去”,曹操又出面斡旋:“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充分显示出他不囿于等级名分的贵族偏见,反映了他的政治家的风度。但曹操的本来是正确的话语,却使袁术大为不快,拂袖而去! “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暴露出心地褊狭的贵族嘴脸。曹操又出来劝阻:“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再次体现出政治家的宽广气度,本来是转败为胜的大好事,人们的情绪反应却是如此尖锐、矛盾。会场上是激烈的争吵、厉声的喝骂、好言的劝诫;战斗结束,却是幕后的“曹操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拉一段私人关系。会上会下,幕前幕后,情绪不同,手段不同。袁术目光如豆,张飞粗豪爽快,曹操善于周旋,知人识才,不同性格各各显示出来,又反映出不同政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十七路诸侯军打着讨伐董卓的旗号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各有打算,各怀鬼胎。作者没有孤立地写一场战斗,而是把军事、政治联系起来,显示不同政治集团的矛盾。
而小说中的政治漩涡、军事漩涡、情绪漩涡又都是围绕关羽这个中心旋聚而成的。他的请战,他的取胜,犹如巨石投击湖心,引起不同的浪头、波纹。他的请战,有人反对,有人赞成;他的取胜,有人打击,有人抚慰。他的超群的武艺进射出夺目的光彩,而超群武艺和出身寒微的矛盾又形成了诸侯间的冲突。作者写其他方面的人物情绪和活动始终没有偏移他心目中的主要人物。
细节点染,精光四溢,描写关羽的神奇性格。“温酒斩华雄”最出色的艺术描写是那杯酒。
这杯酒是曹操为关羽壮行,也是预祝,显示出其性格特点。关羽却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说得何等轻松,大有手到擒拿、举重若轻的气概,这里又是关羽性格的显示。一个祝酒,一个辞谢,一杯酒的描写笔墨暂时搁下。随后写关外作战声势,当众诸侯“失惊”,“正欲探听”之时,“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这是一段形神毕肖的描写文字。在惊恐的氛围中,在“正欲探听”的时间当口,写关羽的凯旋,艺术效果因气氛烘托益发突出鲜明。写凯旋先写声,后写马,再写战果——华雄之头。鸾铃之声是渲染英雄凯旋的声势,华雄之头是将战果予以落实。“掷于地上”的动作,在轻快中满含着春风得意。如果联系前面袁术的蔑视,袁绍的不信任,关羽特地把战果带回,而且轻松地“掷于地上”,就是有意的安排。这是无声的回答,有力的还击,没有比这一举动更有说服力的了。这又显示出关羽的性格。就在英雄归来的时候,作者生花的妙笔突然插入一句:“其酒尚温”。这一细节使原来的酾酒壮行的描写一下子焕发出异彩,精光四射,抵过了多少文字! 它揽全篇而楔入深处: 华雄的骁勇、诸侯的失惊、袁氏的轻蔑、曹操的识见、关羽的神奇,这一切从远近高低、正反旁侧,一齐拢聚到这杯酒上。作者没有用通常所说的“战不几合”的套语,他别开生面地在一杯酒上做文章。“战不几合”,毕竟太抽象了,酒尚有余温,就把流逝的时间具体化了,化抽象为具象。酒尚有余温,显示出战斗的速度。关羽素以马快、刀快、速度快,显示特点,他的性格深处内含着一股神彩。这股神彩有逼人的力量,如果说张飞是猛勇,赵云是智勇,关羽则是神勇,有着不可替代的个性特征。小说作者写关羽的战斗,只写战果,不写过程;不细画形态,只传达精神,臻于人物刻画上略貌取神的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