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翠》的写作特点,是否可称首尾隐约点题法?先看开头,王太常在儿童时,有狐来伏身下,避雷劫,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冯镇峦评:“有于后始见者,有于中露出者,此都预提于前。”但这里只提“弟必大贵”,没有提狐来报恩,所以是隐约点题,隐隐含有狐女来报恩的意思。接着写他生一子元丰,绝痴,乡党无与为婚。“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这里点出小翠是“仙品”,但只是认为有仙女的品貌,并不认为是仙,所以还是隐约点出她是狐仙。因为并不认她为仙,所以下文把她作为一般的少女看待。但隐约点出是仙品,所以下文写她料事如神,又有狐仙的行径了。再看结尾:“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这是说小翠到王家去时,预知元丰将来会娶钟氏,所以先化成钟氏之面貌,用来安慰元丰对自己的思念。这就点明小翠不是人间少女,是狐仙,但又不指明是仙,所以说隐约点题。小翠是来报恩的狐仙,因为是狐仙,所以知道王太常的忧患,两次想法排解它。但她又以少女转为新妇的身份出现,所以不能说明。王太常夫妇把她看作新妇,不知她是来报恩的狐仙,所以先则“惟恐其憎子痴”;后则不了解她的运筹帷幄,替自己排忧解难;多次叱责她,发生矛盾。小说就从这些矛盾中展开,波澜起伏。直到女两次排解了王太常的忧患,“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但王太常还不知道她是狐仙,还把她看成新妇,所以女泻热汤于瓮,使公子入浴,用蒸闷衾蒙法来治元丰痴病时,夫人骂曰:“狂婢何杀吾儿!”以首触女,把女看作“狂婢”,不把她看作狐仙。因此,她把玉瓶失手堕碎,王公夫妇交口呵骂。她这时才对公子点明:“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就去了。这就点明她的两次排解王公的忧患,一次治疗元丰的痴病,是报恩。报恩后不去,是五年的缘分未尽。这就显出她非人,是狐仙,所以预卜先知,能排除忧患,治愈痴病。但她又是新妇,所以在替元丰治愈痴病后,“琴瑟静好,如形影焉”。她虽然一怒而去,这是就她的仙品一方面讲,她不能再忍受唾骂而去。就缘分一方面讲,五年之期未尽,两人的情好尚深,所以自她去后,元丰恸哭欲死,日就羸悴,她也不能忘情,两人又相会了。她预知元丰会娶钟氏女,化成钟氏女的相貌来王家。这时她劝元丰娶钟氏女,她自己改变容貌,使之与钟氏女结婚后,对新人如觌旧好,五年的缘分已尽,她这才真去了,这又显出她的仙品来。
这样看来,小翠在王家,明里是新妇,应守妇道;暗里是狐仙,要报恩,报恩不得不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就不能确守妇道,这样写她的三次作为,加上一次作为前的布置,一次作为后的失手跌碎玉瓶,与王公夫妇发生三次矛盾,构成五次波澜:一,女蹴布球,中王公面,女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拾球,女又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夫人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这次对夫人的诟骂,受而不答。对夫人的杖元丰,跪而乞宥,不答是她替元丰化装,是有用意的,是为了替王公排解忧患作练习,这是她作为“仙”的学为化装,不能明言,所以忍而不答。对夫人的杖元丰,她作为新妇,对元丰有情分,所以跪而乞宥。这是她以狐仙而兼新妇所造成的矛盾。二,她化装为冢宰,化装两婢作虞候,跨马到王给谏门,鞭挞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王公怒甚,使夫人诟让之,女惟憨笑。这是她作为“仙”,借化装冢宰来给王公解除忧患。王公夫妇以为新妇到仇人门上去出丑,加重祸害,所以去诟让她。她还是用憨笑来对待。三,这次不同了,她把公子装成衮衣旒冕,让仇人脱去了。这是灭门之祸。所以王公夫妇操杖往,女阖扉任其诟厉。公斧其门,女含笑告之,提出“欲杀妇以灭口耶!”用含笑来对待王公的大怒,用杀妇灭口来说明要加重他自己的罪,用一身做事一身当来承担罪责,这才使“公乃止”了。她这次用计制敌,是“仙”,王公夫妇把她看作新妇闯祸,所以酿成大怒。四,女泻热汤于瓮,使公子入浴,公子觉蒸闷,再用衾蒙之,似已绝。夫人因此骂她:“狂婢何杀吾儿!”以首触女。女用瓮蒸衾蒙来治疗公子痴病,这是“仙”,夫人认女杀儿,这是以为新妇发狂,又酿成矛盾。五,女失手打碎玉瓶,王公夫妇交口呵骂,女盛气而去。
这是女以三次报恩而王公夫妇不感激,反而以一瓶交口呵骂,这是从“仙”的角度来衡量的。王公夫妇把她看作新妇,不该打破他们要靠它来求官的玉瓶,所以呵骂。但明伦评:“观小翠之所行,可谓从容有度矣。当夫妇成礼之后,其翁姑固尝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者;尔时即用瓮蒸衾蒙之术,何不可也?乃不以为嫌,而反涂之,装之,若惟恐其痴之不甚者。痴不可用而可用,成乎用之之人耳。用我之痴,启彼之疑;用我之痴,致彼之诬;谈笑之间,雄兵已却。高鸟尽,良弓藏,夫而后痴儿可无有矣。晌使骤化痴颠,急图琴瑟,敌势方盛,何以破之?是曩恩终未报,宿愿仍难了也。失手碎玉瓶,有所藉口而飘然以去,急流勇退,小翠有焉,即谓堕瓶为脱身之计也可。”这里讲小翠之所行,从容有度。正因为她是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从容。即在王公斧门时,也是从容笑语。她又是新妇,对待翁姑,对待公子,都是有度的。把仙与新妇合在一身,即写出她作为仙,能“用我之痴,启彼之疑;用我之痴,致彼之诬”; 用我之瓮蒸衾蒙,治彼之痴。又写出她作为新妇,对夫人的诟骂,始则倚几弄带;对夫人杖其子,则屈膝乞宥,对公子又加以安抚;对王公的盛怒斧门,以笑言作解;对夫人的毒骂首触,则含笑以对。作为新妇也是从容有度的。把仙与新妇两者合而为一,却又写得既合于仙的神奇变化,料事如神; 又合于新妇的从容有度,这比光写仙光写新妇要困难得多。这里也显出作者的艺术技巧来。这里又指出她的报恩是有先后的,倘先治愈公子的痴病,就无从战胜强敌的危害,要战胜强敌的危害,再来治公子的痴病,这也是从容有度的。在这里,写她作为新妇,是写实; 写她的化装所做出的神机妙笔,是理想。写实与理想的结合,被邻居看成“颠妇”,“与痴儿”成对,这正是写实与理想结合的妙用。
再看但明伦评堕碎玉瓶的话,“即谓堕瓶为脱身之计也可”。认为她知道堕瓶后要遭受呵骂,她可以借此脱身。即她不是失手堕瓶,是有意要把瓶打碎,她的失手是装出来的,这意见很可体会。因为她的报恩,不是无原则的。王给谏忌王公握河南道篆,想害他,这是一种妒忌暗算,是坏的。她去排除王公的忧患,是正义的。给谏收到王公的私信,不还给王公,要问王公借万金,这是敲竹杠,是坏的。她第二次排除王公的忧患,是正义的。她的治愈元丰的痴病,治病救人是大好事。因此她的报恩是正义的,是大好事。王公小有罣误,被劾免官,她认为是应该退的时候。王公要用玉瓶去进行贿赂,以求复官,这是非正义的。她反对非正义的事,所以有意失手碎瓶,阻止王公去进行贿赂,这正是“仙”的行径。仙与妖的分别,应该是仙是救人的,妖是害人的。这里也显出蒲松龄借《小翠》来写出官场中的阴暗面,他写小翠站在正义的一面,反对阴暗,反对不义,这更有深刻含意。
但明伦评里又提到报恩和了宿愿,这也是女对公子说的。了夙愿即女说:“我两人有五年夙分。”因此,小翠进王家作新妇,即了夙愿的开始。开始时,因公子是痴的,“不能知牝牡”,只是名义上的夫妇,了夙愿还是空的。小翠不先治好公子的痴病,实现“琴瑟静好”,而利用公子的痴病,这是为了排解王公的忧患,为了报恩。把报恩放在了夙愿,图夫妇之好之上,是好的。在了夙愿上,是仙和情的结合。瓮蒸衾蒙来治愈公子痴病,这是仙;治愈痴病后,“琴瑟静好,如形影焉”,这是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这是为报恩作准备,是仙;夫人杖公子时,屈膝乞宥,这是情。堕玉瓶后受到王公夫妇交口呵骂,“盛气而出,追之已杳”,这是仙;去后感到公子的“恸哭欲死”,“日就羸悴”,又出来在园亭与公子重会,这是情。预知公子与钟氏成婚,先化为钟氏的容貌,这是仙;最后又“眉目音声,渐与曩异”,以释公子的思念,这是情。就了夙愿说,又是仙与情的结合,也是理想与现实的结合。把这两者集中写在一个人身上,这更显出作者的艺术技巧来。
报恩和了夙愿又巧妙地组成本篇的情节结构,有合有分。小翠入王家为新妇,这是合,既是报恩,也是为了了夙愿。接下来写三次报恩,又有分有合,两次为了排解王公的忧患而报恩,这主要是为了报恩。但在给报恩作准备时,把公子扮成花面如鬼,夫人杖公子时,屈膝乞宥,这又与了夙愿有关,正因为与公子有夫妇之情,所以跪求。第三次治愈公子的痴病,既是报恩,也是了夙愿。此后则与报恩无关,完全是为了了夙愿了。去而复与公子相会,则五年的缘分未尽。相会后又变形诀去,则五年缘分已尽。这样以报恩与了夙愿的主从分合作为全篇的情节结构,前两次报恩的情节以报恩为主,兼有缘分。第三次报恩,是报恩与了夙愿的结合,以后是了夙愿了。分合交错,在情节结构上极错综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