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战黄袍怪”是《西游记》中一个精彩动人的篇什,见于第28回至31回。
这个故事发生在唐僧把护法大徒弟孙悟空逐走以后,西行至黑松林遇黄袍老怪,遂即身陷魔掌,迭罹磨难,最后只好请回孙悟空,伏魔解难。
中国古代白语小说系直承宋元话本发展而来,多以婉转曲折的情节结构取胜,而比较忽略人物性格的刻划与塑造。明初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部巨著虽着意于在情节发展中表现人物性格,但还是侧重于情节的铺叙,仍然是情节驱动人物,而非以塑造人物为主,没有达到让情节描写从属于人物性格的刻划,并使之成为人物性格成长发展的历史的美学境界。这是初期小说发展的必然现象。因此,初期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倾向单一,美丑清晰,善恶分明,好则全好,坏则尽坏,缺乏真实人生那种美丑兼具、善恶并存极其复杂丰富的性格内蕴。到了《西游记》,这种小说创作的传统思维定势,开始发生具有突破意义的转变,展露出小说人物不再是单色的倾向,至少在若干描写得成功的人物身上这一倾向表现得较为鲜明。例如猪八戒的性格就极复杂,不是好或坏,善或恶、可爱或可憎可以一言判定的性格。《西游记》作者在中国小说发展的蜕变时期——由对民间创作的依傍加工向文人独立进行创作的发展转变时期,为更新小说艺术创作观念,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这为不久之后《金瓶梅》作者所大力发展,也为两百年后《红楼梦》作者所充分发挥,把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创作推向成熟完美的境地。当然,正因《西游记》是中国小说发展蜕变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作者在他的艺术构思中就不可能完全摆脱人们传统的审美习尚,所以表现在创作中,既有新的探索与开拓,也有旧的因袭与依傍。刻画人物性格虽然有所开拓,但故事情节的婉转曲折,仍然是作者经营的重点所在,性格仍是在情节之中附带显现的。不过《西游记》作者已经十分重视情节必须显示性格,不能单纯为情节而情节。这在“四战黄袍怪”故事中有着极为明显的表现。
“四战黄袍怪”故事的情节构思与安排,既曲折有致,跌宕多姿,又合情合理,成为推动全书故事向前发展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同时,又尽量拓展每个情节的容量,把人物放在特定情境中展露他们的性格。这个故事发生在孙悟空第一次被唐僧逐出取经队伍之后,取经队伍没有了孙悟空,等于失掉了主心骨,取经故事就无法向前发展,必须把孙悟空再弄回取经队伍。但是,要把孙悟空弄回来,就当时人物间矛盾关系而言,确实要颇费一番周章的。于是,作者遂匠心独运地创造了黄袍怪的故事。
颟顸顽固的唐僧,在白虎岭上赶走了降妖能手孙悟空,一行三人马,来到黄松林,猪八戒、沙僧先后出去化斋,唐僧被吃人恶魔黄袍怪捉入洞中;猪、沙循踪找来,双战妖魔,未分胜负。此时,唐僧得到黄袍怪的妻子——宝象国三公主百花羞相救,逃离魔洞,至宝象国。宝象国王请猪八戒、沙僧降妖,搭救公主;猪、沙二人复去碗子山再战妖魔,猪八戒逃阵,沙僧被擒。黄袍怪变化为轩昂俊美的男子,到宝象国认亲,花言巧语,骗得国王的信任,施行妖法,把唐僧化为一只斑斓猛虎;白龙马闻讯,变做宫女,深夜入宫救师,与妖魔恶战,失利被伤,入御水河逃回;恰值猪八戒战败回城,龙马央猪八戒去花果山请回孙悟空搭救唐僧。猪八戒火激猴王,孙悟空再次出山,降伏妖魔,解唐僧之难。——整个故事波澜起伏,峰回路转,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在情节发展中成功地运用了层层铺垫的艺术手法。猪八戒、沙僧两战黄袍怪,以力取,不敌致败,是为孙悟空再度出山的第一层铺垫蓄势;龙马斗怪,先以智取,后以力战,仍不敌被伤,是为孙悟空再度出山的第二层铺垫蓄势。这种多重铺垫,既增强了故事情节的曲折性、复杂性,也为显露和丰富人物的性格内涵,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提供广阔的空间,更为突出主要人物——孙悟空智勇兼备的英雄形象烘托气氛。
这个故事是以唐僧为精神领袖的取经队伍组成以后,第一次全班人马出动对妖魔作战,每个人物的主要性格侧面,都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得到展露。尤其是对猪八戒形象的描写,更为生动丰满。在这支队伍里,猪八戒是个在困难面前常常动摇的不坚定分子。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概括了中世纪中国小私有者诸多特点或弱点,这些特点或弱点表现在一个归命沙门的和尚身上,就显得更加荒谬可笑,获得特殊的思想价值和审美意蕴。在这之前不久,“四圣试禅心”,他就没经得起考验,贪图富贵女色,要留下招女婿,结果被绷巴吊拷起来,受了一番惩戒;到了五庄观,他又贪吃馋嘴,撺掇行者去偷人参果,惹出一场不小的乱子;等到“三打白骨精”,他又因贪吃好色,屡屡向唐僧进谗言,讲孙悟空的坏话,弄得唐僧是非不分,大念“紧箍咒”,贬逐了孙悟空,严重地破坏了取经队伍内部的团结,遂而招致这场更大的灾难。在这个故事里,又在情节发展中,显露出一些新的性格侧面。宝象国金殿上,他卖弄手段,自吹自擂,说他“第一会降妖”,想侥幸取胜,扬名出风头。可一经与妖怪交手,不到几合,就气力不加,假借“出恭”,临阵脱逃,致使沙僧被擒,表现出他的自私,不顾大局。在草科里,一觉睡醒,回到城里,他动了散伙之念,要把行李挑去高老庄,回炉做女婿去;亏得白龙马流泪相劝,他才振作精神到花果山去请孙悟空——他毕竟良知未泯,是个有缺点的正面喜剧人物。他明知与猴子有些不睦,此去说不定有挨棍子的危险,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花果山。在花果山上,经过一番折腾,他乘机使出他那猪八戒式的小聪明,编了一席假话,把孙悟空激了出来。——猪八戒的性格自有他可爱的一面。这样,就把猪八戒这个喜剧人物复杂矛盾的性格内涵真实地有血有肉地刻划出来。在《西游记》之前还未曾见到用这种艺术表现方法来描写人物的。这无疑是中国小说艺术对传统表现模式的一种超越和开拓。
沙僧是书中着笔较少的人物,这是由他在取经队伍中所处的地位决定的。他的主要任务是做唐僧的贴身护法,极少参加对外刀光剑影的战斗;加之他的性格又很内向,极少说话。所以不少论者多认为他是个没有性格的可有可无的人物。其实不然,他的性格线条还是很清晰的。姑不论沙僧其他方面的性格内容,单就这个故事里所表现的沙僧性格一个重要侧面,就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黑和尚,原来是个心地善良忠厚、遇事能舍己为人、宁死不屈的硬汉。他被黄袍怪擒入洞中,作者为了描写他这个性格侧面,有意安排了黄袍怪要怒杀百花羞的场面,让沙僧雄壮无畏地表现出他深层的心理活动和内在的正面品格。作者这样写,并非完全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更多是为了塑造沙僧的性格。有了这精彩传神的一笔,做为正面形象的沙僧,便深深印入读者的脑际,尽管全书很少正面写到他。
白龙马也是取经队伍中一个重要成员,它把肉体凡胎的老和尚唐僧从东土驮到西天,应是功在不泯的。究竟这匹龙马是个怎样的精灵呢?在这之前,人们只知道它是西海龙王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的明珠,被父亲告了忤逆,玉帝把它逮起来要问斩,幸得观音菩萨相救,去角退鳞,变做白马,给唐僧去西天充任脚力。至于它有何等精神面貌和气质特色,人们则不甚了了。它不是一匹普通的凡马,而是接受观音菩萨度脱进入取经队伍的一个成员,它不应只起一匹凡马也能起到的充任脚力的作用;在西天路上,它应该做出独特的贡献,作者在这个故事里为它特别安排了深夜斗怪的场面,充分展示出它的机智勇敢,忠实积极的性格风貌;受伤之后,又含泪牵衣,苦口劝勉猪八戒去请孙悟空救师报仇,使得取经队伍免于瓦解,为取经事业立下一次殊功。
这个故事,对主要人物孙悟空的性格的描绘也有所深化和发展。他“有仁有义”,不计睚眦,虽被唐僧无理贬逐,仍不忘当年五行山下救拔之德,一闻师父有难,便出山相救,还要先下海洗掉身上的妖气,使得猪八戒也不禁为之感动。虽然对猪八戒不免故做姿态地演了一出小小的闹剧,狠狠地捉弄了他一番,那不过是对这位常在师父耳根玩小动作的猪老弟一种恶作剧式的报复与惩戒。这情节实为二人性格矛盾之必然,如果猪八戒换作沙僧,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波澜。
他变做百花羞与黄袍怪交手,又进一步表现出他性格中那种放浪不羁的“猴气”特征。这与当年他变做高翠兰去捉弄猪八戒如出一辙,前后辉映;但由于具体细节描写的不同,遂使两者犯而不犯,各饶韵致。
反面人物黄袍怪的性格也写得相当复杂丰满。他是天上二十八宿之一奎木狼下凡为妖,是个成了气候的妖精,所以,他具有“狼”的自然属性——凶狠、残酷、狡诈、多疑,常以吃人为活。对这种狠的性格特征,作者通过疑妻传书、入宫认亲、害僧化虎、醉食宫女等情节一步步夸张地展露出来,他在天上称神,是玉帝神权统治的爪牙;下凡为妖,还是神权赖以统治的社会基础,神妖本为一体。难怪黄袍怪在下界干下那么多吃人害人的事,回到天上玉帝不过罚他给太上老君烧火,还“带俸差操,有功复职”。这岂不正如现实人间,在朝为官,下野为绅,官绅一体一样?
作者在写黄袍怪反面性格特征之外,也多少表现出他的人性的一面。他对妻子百花羞颇富人情味,妻子说为了还愿要放走唐僧,他立即答应放人,毫不勉强;孙悟空变做百花羞,谎称心疼,他立即吐出内丹宝贝为之医疼。反面人物不尽是坏得一无是处,非人性中常夹杂着人性。现实人生本来就是复杂对立的统一体,人性更绝非是单色的。伟大作家笔下的人物就应该如实表现出这种丰富性与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