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西游记》序幕的“石猴出世”的故事,包括该书第1回至第3回的前半部分。这个故事,作为全书情节的开端,作家审美理想的色彩即此亦已初露端倪。故事在宏伟磅礴的气势中,通过大胆的夸张、绮丽的幻想,描写了花果山石猴出世的奇特情景,生动刻划了石猴云游海角拜仙学艺的顽强性格,委婉地介绍了孙悟空超常力量与本领获取的缘由,是吴承恩精心编制的一顶《西游记》光彩夺目的凤冠。
开卷伊始,犹若一列隆隆奔驰的列车,载着读者,在纵横交错的时空里穿梭。越过洪荒远古、混沌昏蒙的岁月,来到一个美妙的艺术天地里,观赏一位神猴的诞生。这里,大自然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观,经过作者炽烈、奔突的情感的喷射,已形成了具有内在审美新质的艺术境界:
全景——东胜神洲傲来国,“东海之处耸崇巅”的花果山。四周潮涌银山,波翻雪浪;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远景——花果山上,瑶草奇花,仙桃挂枝,修竹留云,藤萝密壑。
近景——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有锦鸡;石窟龙出入;林中蹦跳着寿鹿仙狐;树枝栖息灵禽玄鹤。
特写镜头(1) ——花果山巅的一块仙石,“四面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仙石高三丈六尺五寸,围圆二丈四尺,上有九窍八孔。
特写镜头(2)——仙石内育仙胎,一日进裂,产一石卵。石卵风化成石猴,有五官四肢,学爬学走,石猴出世。
五幅画面,自然景观的描写占大部分篇幅。但这些自然景观又涂抹着作家浓郁的情感色彩,达到了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写全景——花果山的位置,突出的是其气势的恢宏博大,显示了“力”的刚劲遒健; 写远景,则着力于“色”的纯净表现;写近景,则通过“动”与“静”的对比,显示活力,把自然场面描绘得生机盎然,蓬蓬勃勃;写仙石,则又侧重那庄严肃穆瞬间的气氛渲染。五幅画面,由鸟瞰到逼视,由远及近,以静衬动,构成了一个既不太过切近现实,又不太过空疏超然的艺术情境。在这个空间的一个瞬间,一个艺术生命诞生了。
石猴,这一大自然孕育的生灵,接受的又是没有任何束缚和污染、绝对自由的日精月华的哺育,汲取的又是花果山天真地秀的滋养,那么,他就必然具有大自然“力”的刚健、遒劲,“色”的纯净、透明。这里,大自然景观的描写,正是作家用来雕塑情感与灵魂而作的环境的铺垫与气氛的烘托。
石破天惊,石猴既然轰轰烈烈地诞生,那么就成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必须有其独特的生活,必须有栖息之地。于是,隐于瀑布飞泉之下的水帘洞——这一天设地造的乐园,就成了石猴第一次显示其生命力的场景。面对踟蹰于飞瀑之前的群猴,石猴应声高叫:“我进去! 我进去!”石猴赢得了胜利,自然也赢了群猴之王的地位。从而稳笃笃地坐上美猴王的宝座,在这理想的乐土——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过上了“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 的绝对自由的生活。
然而,乐极生悲。美猴王并不安于现状,他要学长生不老之术,以求超脱轮回。为实现这一理想,他开始了远涉天涯,云游海角,访道拜仙的漫漫历程。从东胜神洲出发,到南赡部洲登陆,美猴王剥人衣,学人礼,讲人话,朝餐夜宿,开始接触芸芸众生,人间世相。在南赡部洲八九年余,虽“一心里”参仙访道,但只见“世人都是为名利之徒”,终无缘得遇仙佛。千辛万苦的长途跋涉,丝毫没有动摇其信念。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吃苦耐劳、勇于进取的精神,正是后书中孙悟空性格顽强、意志坚定的渊源。
有志者事竟成。美猴王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在斜月三星洞拜见了菩提祖师,取名孙悟空。拜师学艺的过程,作家并未加以详细铺叙,而是扣住其性格中“悟心”聪颖的特点着力刻划。菩提祖师举列“道”字门中三百六十傍门,让悟空选择。悟空目标远大,信念坚定,既不学“术”、“流”之道,也不愿入“静”、“动”门中。无奈祖师持戒照其头三下,扬长而去。如此冲撞祖师,众徒俱皆惊惧,无不指责悟空。然而,悟空满脸陪笑,胸有成竹,情知自己已打破祖师盘中之谜。此其一“悟”。其二,悟空学习地煞七十二般变化,虽经刻苦修炼,方“完成功课”,但学习觔斗云,祖师对其则一点就通,一夜之间运神炼法即能飞举腾云,功成艺熟。足见其“悟心”出众超群。祖师所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里的“心”,既含“信心”、“恒心”、“决心”、“苦心”,恐也不能说不含“悟心”。作家表现悟空学艺,突出其“悟心”超群。这为后书中充分表现悟空的机谋胆识,为其性格发展刻意设下了伏笔。
孙悟空学得本领,回到花果山扫荡混世魔王一战,是其宝刀初试;“龙宫索宝”则是孙悟空为武装自己,发动的一次漂亮的主动出击战。而从作家的艺术构思来看,“龙宫索宝”又是完成孙悟空走出花果山之前整体形象塑造的重要一环。故事通过孙悟空闯进东海龙宫,求索如意金箍棒的全过程的描写,步步深入地刻划了其睥睨龙王的咄咄气势以及坦荡率直的英雄性格,大书特书了金箍棒的非凡来历和神奇的功能,从而将一直废弃海底,被龙宫“认做是块黑铁”的如意金箍棒重放光彩,成为孙悟空形象不可或缺的随身法宝。至此,孙悟空头戴南海龙王的凤翅紫金冠,身着西海龙王的锁子黄金甲、脚踏北海龙王的藕丝步云履,手持东海龙宫的如意金箍棒,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了。
“石猴出世”的故事中,孙悟空从花果山仙石卵化的石猴,到水帘洞隐“石”称为“美猴王”;从灵台方寸山得了姓名,及至龙宫获取如意金箍棒,其一步步走完了其形象演进的过程。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孙悟空从仙石有“灵通”到云游海角通人性,到拜仙得神通,又一步步完成了其性格的蜕变。吴承恩正是这样,从花果山自然环境着笔,然后将人物置于云游海角学人礼、学人话的“社会关系”中表现,进而再升腾到仙府中磨炼,在浓厚的神话色彩和具体的生活真实的水乳交融中,一步步完成了孙悟空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