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扑蝶”发生在暮春和初夏之交的日子里,大观园中绚烂的花期渐渐逝去,雕梁画栋,花障竹篱虽然还是被红紫芳菲包围和盘绕着,但究竟是绿肥红瘦了,在一派葱蔚洇润之中迎来了四月廿六日的芒种节。这一天闺中有为花神饯别的风俗,也许是“伤心一样同漂泊”吧,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于是琼瑶池馆,绿荫庭院,处处“绣带飘飖,花枝招展”,宝钗扑蝶的背景虽然只有这么几句,但也足够了,艺术反映生活是有选择的,“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诗品·洗炼》)。应该说曹雪芹是最懂得充分解放欣赏者想象力的人,他从不缚住读者想象的翅膀,从不阻挡人们朝更远更深的地方望去。他的写景如写诗,留有不尽的“弦外之音”,“味外之旨”。他仅仅给我们以美的启示,更引起我们对美的不倦的探索。现在大观园中粉红色的春天即将过去,碧绿的夏天就要到来,水上池边,长廊曲径,处处风飘万点,落红成阵,沁芳闸桥畔的桃花、稻香村的杏花、潇湘馆的梨花恐怕都已卸去了艳妆,就是那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也铺了一地,“垂柳栏杆尽日风”已吹得人醺醺然充满了醉意,这是作者为“扑蝶”这动入的细节的出现而精心绘制的布景。
这天,黛玉起晚了,宝钗到潇湘馆来找她,但当她抬头见宝玉进了潇湘馆之后,有一段自思自忖,她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想毕,她抽身回来。一切都不是率意而行的宝钗,稳重端庄,随分从时是她特有的气质,那末,心理的天平有否倾斜的时刻呢?回答是有的,但是很少,人们必须在她内心世界敞开的短暂时刻,快步上前,才有可能探测到深邃奥妙的异常心态。“扑蝶”正是作者赐给我们的大好时机,宝钗的一番思索,表现了她善于避嫌远祸,这几笔性格的描写为后文做着铺垫,它宛如进入宝钗的性格世界之前的几步台阶,而且还便于甩开众姊妹得以独自进入扑蝶的镜头。如果作者不写宝钗去找黛玉,似乎不会有单独一个人玩耍起来的道理。如果在去找黛玉的路上看见蝴蝶,也可以写扑蝶的细节,但又无法交代宝玉、黛玉之间的情形,这样一笔又为“葬花”做了合理的过渡。《红楼梦》中的写人写事,目送手挥,一击两鸣,常常取得多种效果,有时甚至仿佛弹琴一样,十个手指,同时上下,几乎每一笔都不是简单的平面的叙述,在它下边会覆盖着多层次的内容。
就在宝钗搁下众人去潇湘馆的路上,迎面又遇上了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所有人物并不是约齐了一块儿出场,有先有后,逐渐增加,随着时间的推移,园子里愈来愈热闹起来。运笔处处不失逼真自然,而又流走多变。这里宝钗从潇湘馆折回,刚要去寻别的姊妹,忽然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肌肤丰满的宝钗,为了追赶蝴蝶显得兴奋的面孔更加红晕起来,水杏般的眼睛乌黑明亮,额前短发被渗出的汗粘在鬓边,一切都像洗过一般的鲜艳润泽。身背后清水一泓,垂柳拂岸,真是“微风和暖日鲜明” (温庭筠《偶题》)。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写一幅春日美人扑蝶图,当她累了不想再扑时,却听到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笔锋一转, 作者极自然地拉开了宝钗性格深处的帷幕。“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栏,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于是宝钗便煞住脚去听那小红和坠儿的私情话。自由恋爱自然属于“男女大防”中的事,授受不亲的男女关系使恋爱双方的心理上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这条绢子在贾芸、小红中间承当了爱情媒介的角色,表面上气象森严的荣国府,原来私下里却也不乏跳动着的爱情火焰。这种敢于冲破封建道德的堤坝,大胆交换信物的思想行为是足以令人起敬的了。而且在严格的控制下,他们只能以眼波溜来溜去来表示自己的衷曲,经过目光的扫描,彼此窥探到心灵的秘密。这里心机深,胆子大,行动果断的小红不仅和贾芸交换了信物,而且还骗坠儿起了誓。站在滴翠亭外的宝钗却认为这是奸淫狗盗之辈的勾当,而且她还听出了说话的人是宝玉屋中的小红。这是一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素昔眼空心大,如果她的短处被人听到,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于己不利!宝钗当然不会去干预指摘,她只想迅速离开瓜田李下的处境,可是眼看窗槅子马上就要被推开了,宝钗心中正急速地闪过各种利害得失,急速地捕捉到得体的办法。好!一下子被她找着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正在福子“咯吱”一声要推开的时刻,作者勾魂摄魄的笔,已经撩开了宝钗内心的一角。这里有一段说白,有一段精彩的小品表演:宝钗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而亭子里的小红和坠儿都唬怔了,宝钗反问他们两个人把林姑娘藏在那里,而且肯定地说:“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又故意进亭子里找了一遍,再补上一句:“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她自己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总算遮过去了。这里小红又急又怕,对坠儿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看!几句话的功夫,就给林黛玉拴上了一个冤家,这是无辜的黛玉至死也不知道的!
“扑蝶”一节历来争议颇多,有人认为宝钗刚刚正是去找黛玉,所以此刻黛玉正占据着她的意识,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她并非愿意嫁祸于人,只不过是想独善其身罢了。但是熟读圣经贤传的宝钗,不应忘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导,这些恐怕是她读书伊始就熟读牢记在心的,这里作者的笔触正向纵深开掘着,在大观园的女儿中,薛宝钗的“德”是深得封建礼教的培养;宝钗的“才”又深受传统文化的薰陶,而且她事事留心,过目成诵,深有根柢。这其中以宝钗那未露面的父亲最懂教育,他培养女儿的目标十分明确,而且标准很高,培养她具备一定的条件之后,去攀登显贵,成为家族兴旺发达的一个赌注,像杨贵妃,像贾元春,当初所以入京,也是为了“待选”。这样一位受过高级教养的小姐,一旦临小利害,精神世界立刻出现了大滑坡,封建教育的自私性、虚伪性,被作者用一个小小的细节,揭示得何等深刻、具体、形象!更何况宝钗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是心安理得的,并没有感到什么内疚,宝钗的私心总是披着一件美丽的外衣,一般情况下不大会改变那宜人的温度,到了利害关头,温度上升到伤人的地步,是不奇怪的。这种“金蝉脱壳”的办法,本身就不道德,它必然把有利的留给自己,把不利的推给别人,在“扑蝶”这一细节里,宝钗表现得城府深严,心机细密,办法圆滑,表演逼真,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总的因素,那就是自私!作者的笔已接触到封建剥削阶级的利己本质,曹雪芹毫不留情地向深处扎了下去!
宝钗的性格色调十分丰富,是因为她所生存的那个现实社会太丰富了。富有魅力的性格往往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里突然闪出性格最深层的素质,宝钗扑蝶过程中的一闪念,没有逃过作者那双智慧的眼睛,被他用快速敏捷的手捕捉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