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廉布
大桶张氏者①,以财雄长京师②。凡富人以钱委人③,权其子而取其半④,谓之“行钱”⑤。富人视行钱,如部曲⑥也。或过行钱之家⑦,设特位置酒,妇女出劝,主人皆立侍,富人逊谢强令坐,乃敢就位。张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祠州西灌口神归⑧,过其行钱孙助教家⑨。孙置酒数行,其未嫁女出劝,容色绝世,张目之曰:“我欲娶为妇。”孙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为郎主丈人,邻里笑怪。”张曰:“不然,烦主少钱物耳⑩,岂敢相仆隶也(11)。”张固豪侈,奇衣饰,即取臂上古玉条脱与女(12) 。且曰:“择日纳币也(13)。”饮罢去,孙邻里交来贺曰:“有女为百万主母矣(14)。”其后张别议婚。孙念势不敌,不敢往问期,而张亦恃醉戏言耳,非实有意也。逾年,张婚他族,而孙女不肯嫁。其母曰:“张已娶矣。”女不对,而私曰:“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其父乃复因张与妻祝神回(15),并邀饮其家,而使女窥之。既去,曰:“汝见其有妻,可嫁矣。”女语塞,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丧具。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行者也(16)。且曰:“小口死(17),勿停丧,即日穴壁出瘗之(18)。”告以致死之由。郑办丧具,见其臂有玉条脱,心利之,乃曰:“某一园在州西。”孙谢之曰:“良便。”且厚相酬,号泣不忍视,急挥去,即与亲族往送其殡而归。夜半月明,郑发棺欲取条脱,女蹶然起(19),顾见郑,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识郑,郑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怒汝不肯嫁而念张氏,辱其门户,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实不忍,乃私发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还家。”郑曰:“若归必死,我亦得罪矣。”女不得已,郑匿他处以为妻。完其殡而徙居州东。郑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妇,彼小人,不暇究其所以来也。积数年,每语及张氏,犹忿恚,欲往质问前约,郑每劝阻防闲之(20)。崇宁元年(21),圣端太妃上仙(22),郑当从御翣二至永安(23),将行,嘱其母勿令妇出游。居一日,郑母昼睡,孙出僦马(24),直诣张氏门,语其仆曰:“孙氏第几女欲见某人。”其仆往通,张惊且怒,谓仆戏己。骂曰:“贱奴,谁教汝如此?”对曰:“实有之。”乃与其仆俱往视焉。孙氏望见张,跳踉而前(25),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26),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僦马者恐累也,往报郑母,母诉之有司。因追郑对狱具状,已而园陵复土。郑发冢罪该流,会赦得原(27)。而张实推女而杀之,该死罪也,虽奏获贷(28),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时吴拭顾道尹京传其事云(29)。
【注释】 ①大桶: 可能是绰号,或是京城坊里名。② 以财雄句:因财产雄厚为京师首富。③委人:委托别人替他放债。④权:衡量、计算。子: 利息。取其半:意为富人取利息的一半。另一半为受委人所得。⑤行钱: 指代富人放债的人。⑥部曲: 此是“奴婢、家仆”的意思。⑦或过句:富人有时到行钱家里去作客。⑧祠: 祭祀。⑨助教:学官名。宋无此官,此为敬称。⑩ 烦主句: 嫌我的钱物少罢了。烦: 嫌恶。(11)岂敢句: 岂敢以奴仆相待。(12)玉条脱: 玉镯。(13)纳币:古代婚礼,订婚后,男方把聘礼送到女家叫纳币。(14)百万主母: 百万富翁家的女主人。(15) 其父句:她父亲趁着张与其妻拜神回来之机。(16)仵(wu午)作: 旧时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17)小口: 少年人,青年人。(18)即日句: 当天在墙上打洞,从洞中抬出去埋葬了她。旧俗未出嫁的女孩死亡,不得从正门出。瘗(yi意): 埋葬。(19)蹶(jue决)然: 猛然惊起的样子。(20)防闲: 防备、限制。(21)崇宁元年: 1102年。崇宁:宋徽宗年号。(22)圣端太妃: 当作圣瑞太妃,宋神宗之妃朱氏。上仙:升仙,死的讳称。(23)御翣(sha霎): 御棺。翣:棺材两边的掌扇,用羽毛制成。永安: 县名,在今河南巩县西南,北宋皇陵所在地。(24)僦(jiu旧)马:租借马匹。(25)跳踉(liang良): 跳跃的样子。(26)擘(bo拨去声): 分开。(27)会赦得原: 恰好遇到大赦得到宽免。(28)虽奏获贷:虽然奏请朝廷得到了宽恕。(29)吴栻顾道: 吴栻,字顾道,瓯宁人(今福建建瓯)。宋徽宗时任开封府知府,以清谨循良著称。
【赏析】 此篇选自宋代笔记小说《清尊录》。作者廉布,宋代画家,工画山水及枯木丛竹。生卒年不详,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字宣仲,号射泽老农,登进士,官至武学博士。
这篇小说反映了宋代高利贷债主跟代为放债的受委托人之间政治地位的不平等,类似主奴关系,从而酿成一出婚姻悲剧。
债主张氏子在“行钱”孙氏家饮酒,见孙氏女“容色绝世”,醉后戏言,要聚她为妻,并脱古玉手镯为信物。后来张氏子又背约他娶,孙氏女却依然坚守前约,不肯另嫁,当她见到张妻绝望后,即“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小说写到这里,已初步显示了孙氏女的刚烈性格。按照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小说即可以这样简单的悲剧而结束。可作者为了强化主题思想,深化人物性格,又让情节继续发展,采用传奇的笔法,通过仵作郑三去盗墓,让孙氏女死而复生,并被迫当了郑三的妻子。但她“积数年,每语及张氏,犹忿恚,欲往质问前约”。虽然郑氏百般提防,但终于乘他因公外出之机,“直诣张氏门”,“孙氏望见张,跳踉而前,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又造成孙氏女第二次惨死的悲剧。最后,张氏子因杀人罪被判死刑,虽靠打通关节得到宽恕,但结果还是“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得到了他应得的可耻下场。
小说通过以上的艺术处理,由于具备了比较浓厚的传奇色彩,情节曲折离奇,增加了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同时,人物形象得到了发展与深化,使人感到张氏子更加可恶,而孙氏女的刚烈性格则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表现得更加鲜明而突出,给读者留下了经久不忘的强烈印象。更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没有落到冥报、阴谴等因果轮回的俗套中去,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篇小说比较客观地反映了宋代高利贷剥削的普遍性和严重性,居然出现了专门介绍高利贷的中间人“行钱”这一特殊职业,他们在经济上依附高利贷债主而维持生活,在政治上下降到债主家奴的地位。门第悬殊,经济地位极不相称,是造成这一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能得利息一半的“行钱”尚且如此受压迫,那么,那些直接受高利贷盘剥的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下层社会的人民,他们生活的惨况,就更可想而知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篇小说可补正史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