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姓郑的在我们那个乡场上,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族内“人多马强”,因此在地方上势力大,没有外姓的人敢来欺负我们。
可是家族一大了,也就免不了要出坏人。
在我的邻居,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人是一个抽大烟又好赌钱的家伙。一份产业差不多给他弄得精光了。后来吃长斋,做了“同善堂”的信士弟子。然而他却给他十五岁的儿子讨一个二十多岁的媳妇。
媳妇大,儿子小,老人公又不十分老,中间自然就发生了不大“荣誉”的行为。这种事,在我们的家乡叫着“烧火”。而讲 “烧火” 的人叫“烧火佬”。
我那时是一个在高小念书的孩子,跟着别的孩子学会了两句歌谣:
“太阳出来满天红,
烧火佬出来戴斗篷。”
我们几个孩子,一看见这位“烧火佬”,就背地大家做鬼脸,“好热呀!”“好热呀!”(太阳出来的意思)的轻轻唱着。等他走远了,然后大家哄哄大笑,又把那两句歌谣反复的吟唱起来。
有一回,我们正这样喊的时候,不知谁的声音大了一点,给那位“烧火佬”听见了。他跑将过来,一把拉住我,想要重重报复一顿,可是大约他不敢得罪我家的缘故,所以竟没有打我。却另外找到了出气的人,我的邻居姓张的一个较大的孩子。
这孩子吃他的亏了。给他打得鼻血长流,一颗门牙差不多也要打掉了。烧火佬则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这口气要好好出一下。尤其这个面子非抓转来不可。而这个孩子恰好是外姓。他于是向他的家长提条件。但对方的态度比较的强硬,不肯接受。他于是跑去找族长。
“他这样骂我,就是骂我们姓郑的。”他对族长说,“谁不相信我是一个善士,我个人本不打算计较,可是,族长,这有关族誉呀……”
姓郑的会有这种坏人么? 呸!什么东西,公然敢说姓郑的坏话。污蔑姓郑的族誉,这还了得。族长是不会罢休的。
但有位年轻一点的却向族长说些难听的话。他要族长调查一下,看他是否真有其事。如果有呢,他主张把这位仁兄在祠堂里打一百屁股。这样来维持族誉,以正礼节而警……
然而这却惹得族长动火了。
“你贵姓呀?朋友!”族长火到这种程度。“难道你不姓郑?那么你为什么不顾全大局?别人拚命洗不脱的污,你硬想要在姓郑的头上栽端正。姓郑的族誉受了污辱,我们得把这污辱洗干净呀!”
这位年轻人的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但族长没有封闭他的嘴巴,也没有把他禁闭起来。这自然要他自己“改过自新”。可是这污辱后来是如何洗雪的呢?我因为升入初中去了,后来又忘记问。不过根据现在的看法,大约诉是可以不必起的,可以提出条件来:
一、向“烧火佬”磕头放大炮,说他是一位有道德的好人。
二、向郑氏宗祠放火炮,并承认姓郑的绝无坏人这一原则。
三、向族长之类的人说一声自己(指姓张的家长)是烧火佬,以息此事。
这样,烧火佬可以安心去烧他的火,而姓郑的族誉益加光荣。族长之类的人,可以照常在茶桌子上坐上席,对人大讲其礼义廉耻了。
【赏析】 微型小说,是一种眼光,是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又是一种艺术神经,一种对生活的高度敏感,一种能够嗅出别人不易察觉的东西的特殊本领。《烧火佬》体现了作家的这一种智慧,在平静的叙述中,寄寓了对生活不同一般的思索,给人以理性的启迪和升华。
小说描写了一个童年的见闻:本家族里,一个把家业弄得精光的败家子,不得不做了“同善堂”的信士弟子,十分荒唐地给十五岁的小儿子讨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媳妇,于是乎,就发生了不名誉的“烧火”行为。这种乱伦行为本该受到谴责,“烧火佬”也应当夹起尾巴做人.可想不到,他在受到孩子的哄笑后,为了出气,竟把一个外姓的小孩打得鼻血长流,甚至找到族长要“抓转来”面子。那族长不但不拿他是问,反而为了所谓的“维持族誉”竟要为他也为家族洗脱污辱。粗粗看来,小说只是在饶有趣味地叙述一个“烧火佬”的故事,然仔细审视,在朴实的叙述中却渗透着强烈的批判意味。小孩的哄笑使烧火佬如被蜂螫; 烧火佬自己败坏了族誉,居然还在族长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谁不相信我是一个善士,我个人本不打算计较,可是,族长,这有关族誉呀”,活脱脱是一个荒淫无耻的流氓嘴脸;族长非但不采纳青年的建议,深入调查,严惩“烧火佬”,反而为“烧火佬”开脱,表现了他的昏庸和糊涂,其结果只能是姑息养奸。小说绵里藏针,笔带机锋,特别最后“烧火佬可以安心去烧他的火,而姓郑族誉益加光荣。族长之类的人,可以照常在茶桌子上坐上席。对人大讲礼义廉耻了”几句,更是绝妙的讽刺和无情的挖苦。
值得注意的,小说的批判意味,并不仅限于故事叙述的“丑事”本身,把这童年的见闻和现实社会的诸多弊端加以此照,并找出他们的相似之点,我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讽谕性极强而又非常蕴藉的故事,它促使人们去作更深入的思索。自古以来,家有败子,族有败类,国有奸贼,我们对此不能恪守“家丑不可外扬”的信条,只有不徇私情,才能荣家、耀族、兴国,否则,将是“烧火佬”继续安心烧火。这篇小说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也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