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 这在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加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还附带的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啬刻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厚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问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索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田大伯妈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日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肚肠”而死的,我们不是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揽闲事的人寻根究底,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 讣文明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的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无字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和祭幛,有两堂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复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地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青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孀,和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则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为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而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到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 ——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称肉一斤,则分为四处称,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 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处但选其一小部分耳。 其行为尤嶔��不同于流俗, 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哪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赏析】 这是一篇绝妙的讽刺小说,于作者的“颂扬”中使三贝先生的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读后深感“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烛幽索隐,物无循形”,继承了《儒林外史》的笔法;作者趁三贝先生“遽返道山”之际,为他盖棺论定,以精悍之笔墨,为三贝先生作“正传”,细细咀嚼,能辨出点类似《阿Q正传》的鲁迅风味。
作家用了许多崇敬仰戴的“超级颂词”介绍三贝先生: 年高有德,伟大人格,积德厚福,嘉言懿行……不一而足。凡对这位乡里前贤的微词,作者一律冠以“攻讦诋毁”、“太不公允”之类贬义,加以“定性”。再加上“大出丧”的非凡仪仗,真可谓“生荣死哀”了。
但作家略去“讣文”,不录宿儒方梧庐先生所作的传记之类的官样文章,而是“节抄家训”,还“一字不易”,这就像在三贝先生遗像的庄严神圣的面容上,轻轻一点,涂个白鼻,还其“怪物”本色。这真是欲抑先扬、大起大落的手笔; 可收灵犀在心,浮一大白之效应。
沈从文素来善于揭露上流“衣冠社会”的腐败和人性之恶。他在三贝家训中,虽有“脚步加速”和“加快一脚”的字样,其实是揭露他“怕死保命”的本质,活画出一副“畏首畏尾”的卑怯相。三贝先生能活到“七十有八”,“无疾而终”,恐怕真是和他的过大桥而加快脚步,过城洞而双手护住脑壳有关。这位封建绅士的畏葸保守性格,在家训的琐屑中,跃然纸上了。
至于写他的啬刻,更是入骨三分。如用不沸之水灌客之肠胃;一斤祭祖之肉,分四处去称; 稀粪中所加之草灰之价,切不可忘等等之类,令人哑然失笑,“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他之所以有钱有势,是因为千方百计,挖空心思,盘剥起家。至于从田大伯妈处听来的“索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内幕小道消息,也使我们似乎听到了一场父子争吵的风波; 那么这个封建大家族的“父慈子孝”的融融之乐,也意在不言中了。尽管在大出丧队列中,这位有气死老子的嫌疑的儿子,自己鼻涕眼泪一把抓,还责令“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参加,以壮声势。将“衣冠社会”的人际关系,写得虚伪之状可掬。
作者在结尾处写道:“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哪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一个畏葸不前、吝啬刻薄的老怪物的幽灵在湖南、在中国大地上徘徊,到处都有这样的家藏万贯不义之财的三贝先生,像镣铐一样缠住我们民族的脚步,真可谓“典型犹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