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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健雄《苍蝇或人的故事》原文及赏析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A就有点后悔这次调动。大家都以默默的眼光打量他,那里面蕴含着疑惧就好像他是刚刚从飞碟里走出来的外星人。A想笑一笑,然而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他知道那笑容一定很别扭。

  他不是那种能够缓和气氛的人,于是便急急地坐下来,埋头在桌上已经放好的那堆报表中——他的工作是统计,具体一点说是统计这个专区每日消灭苍蝇的数字。怯懦的A,在人蝇之间的战斗中,也只能充当个文书。

  A可是个好文书,他对纸张及数字都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别人上班的时候打毛衣或聊天,他永远埋头在面前的那堆报表中,倒好像里面载满了情人的蜜语。有时候他会高兴地喊起来,惹得大家的脑袋都挤过来——原来发现某天的统计中竟然漏掉两只。他大笔一挥,加上! 那神情俨然像个元帅。

  自从他来了之后,统计显然不知不觉地变得精细起来,这使上级对于灭蝇的战果有了更加准确的了解。A很高兴,因为他逐渐地发展了这门科学,使其精确度从十位到个位,经过几个月之后终于达到小数点以后两位。那就是说,在A的报表中,不但可以查到整支覆灭的苍蝇部队,零星的散兵游勇,还有断腿断胳膊的统计。由此人们能知道苍蝇世界中有多少残废。

  A完全被工作的进展陶醉了,他享受到一种创造性的快乐,这有点像被灵感点燃的诗人。但是那火光却让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感到了一种不安。他们都是因为贪闲才依依难舍此地的。在A之前,他们原有自己的一整套工作方法,几乎无须费力便总能受到领导好评,年年是这个专区的先进单位。现在他们看着孜孜不倦的A,就察觉出这是一种威胁。

  A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流言包围,那流言说他专门关心苍蝇的交配,是一个孤僻的性变态者。这说法自然极有吸引力。不久他发现人们在看他时那种鄙夷的目光,尤其是女人,真教他有点惶惶然。

  A依然不说话,但当他埋头在办公桌前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低低的絮语与他有关,尽管听不清楚。这使他心神不安。终于有一天,他出了一个大差错,报表上的数字居然在十位上发生了误差。对A,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因为不正是他把精确度发展到了小数点后面两位吗? 如此玩忽职守,他挨了办公室主任一顿严厉的训斥。

  A的自尊心极强,他感到无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但是上哪儿呢?或许最好去统计天上的星星,只是不知道专区有没有天文研究所一类的机构。

  选自《小说界》1987年第6期

  【赏析】 一个现代神话?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认可前者是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直面这样的事实: 有灵性、有理智的我们的同类A君其实充当了“蝇人”;承认后者则是由于作者以他的一切努力昭示,苍蝇或人的故事,大幕已经拉开,正在或即将在你身边上演。

  惯于注重情节转换的我们差点就被拉离了小说的深刻意蕴,对A的同事们发起诘难,愤激于人浮于事,嫉贤妒能的世风。使我们得以避免浅薄。超越平庸的则是一个貌似与作品关系不大的问题,即A是如何适应于这一社会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这一问题的阐释是理解把握全篇的关键之点。

  作品对作为社会结构一部分的具体管理部门的细致交代,使我们很容易地就把握了整体的社会面貌:

  1. 政府设置了一个专门的灭蝇数目统计办公室。

  2. 有一批从主任到公务员的与机构存在相适应的办公人员。

  3. 以表扬或批评形式出现的对上述过程的认可。

  A所处社会环境的荒谬特征显而易见。

  但仅仅展示出人物所处环境的征象,作者并不满足,他还要致力发现人物是怎样适应并进而与环境达到契合的。因为作者深知酿成小说的荒诞感其实并不困难,困难在于如何使读者于荒诞中感受到合理内核,在将疑将信的心理基础上完成作品意义的认识与把握。

  这样,在我们的视界内,一开始就出现了生性怯弱的A君的猥琐与卑微,他的种种行为及其心理动因,令我们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审度评价,即在环境与人的关系中,A君并非一味的受动者,事实上,他以自己怯弱的性格迎合并进入环境的过程已经显示了主动。我们终于能够理解他后来异乎寻常的认真及工作热情实在是自觉为之的结果。

  对如上作一粗疏总括,就是:

  社会氛围的荒谬总是基于社会成员行为的乖张与荒诞不经,后者愈演愈烈的结果必然是前者的弥漫(一如“文革”)。同时,这种整体氛围一经形成,又必然会以其深刻而巨大的影响作用酿造出人们无比自觉的适应行为。陶然于苍蝇世界,并为自己屡有发现而惊喜、激动不已的A君正是在环境与自身性格基因作用与反作用的过程中。将外界的荒诞转化成了内心自发的要求。

  认识到这些,作品是否现代神话还至关紧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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