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桥
我父亲续娶,新房里挂了一幅画,——一个条山,泥金底,画的是桃花双燕,题字是:“淡如仁兄新婚志喜弟铁桥遥贺”;两边挂了一副虎皮宣的对联,写的是:
蝶欲试花犹护粉
莺初学啭尚羞簧
落款是杨遵义。我每天看这幅画和对子,看得很熟了。稍稍长大,便觉出这副对子其实是很“黄”的。杨遵义是我们县的书家,是我的生母的过房兄弟。一个舅爷为姐夫(或妹夫)续弦写了这样一副对子,实在不成体统。铁桥是一个和尚。我父亲在新房里挂了一幅和尚的画,全无忌讳;这位铁桥和尚为朋友结婚画了这样华丽的画,且和俗家人称兄道弟,也着实有乖出家人的礼教。我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大都有些放诞不羁。
我写过一篇小说《受戒》,里面提到一个和尚石桥,原型就是铁桥。他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友。他在本县最大的寺庙善因寺出家,是指南方丈的徒弟。指南戒行严苦,曾在香炉里烧掉两个指头,自称八指头陀。铁桥和师父完全是两路。他一度离开善因寺,到江南云游。曾在苏州一个庙里住过几年。因此他的一些画每署“邓尉山僧”,或题“作于香雪海”。后来又回善因寺。指南退居后,他当了方丈。善因寺是本县第一大寺,殿宇精整,庙产很多。管理这样一个大庙,是要有点才干的,但是他似乎很清闲,每天就是画画画,写写字。他的字写石鼓,学吴昌硕,很有功力。画法任伯年,但比任伯年放得开。本县的风雅子弟都乐与往还。善因寺的素斋极讲究,有外面吃不到的猴头、竹荪。
铁桥有一个情人,年纪很轻,长得清清雅雅,不俗气。
一九八二年,我回了家乡一趟,饭后散步想去看看善因寺的遗址,一点都认不出来了,拆得光光的。
因为要查一点资料,我借来一部民国年间修的县志翻了两天。在“水利”卷中发现:有一条横贯东乡的水渠,是铁桥主持修的。哦?铁桥还做过这样的事?
静融法师
我有一方很好的图章,田黄“都灵坑”,犀牛纽,是一个和尚送给我的。印文也是他自刻的,朱文,温雅似浙派,刻得很不错(田黄的印不宜刻得太“野”,和石质不相称)。这个和尚法名静融,一九五一年和我一同到江西参加土改,回北京后,送了我这块图章。章不大,约半寸见方(田黄大的很少),我每为人作小幅字画,常押用,算来已经三十七八年了。
这次土改是全国性的,也是最后的一次,规模很大。我们那个土改工作团分到江西进贤。这个团的成员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大学教授、小学校长、中学教员、商业局的、园林局的、歌剧院的演员、教会医院的医生、护士长,还有这位静融法师。浩浩荡荡,热热闹闹。
我和静融第一次有较深的接触,是说服他改装。他参加工作团时穿的是僧衣——比普通棉袄略长的灰色斜领棉衲。到了进贤,在县委学文件,领导上觉得他穿了这样的服装下去,影响不好,决定让他换装。静融不同意,很固执。找他谈了几次话,都没用。
后来大家建议我找他谈谈,说是他跟我似乎很谈得来。我不知道跟他说了一通什么道理,居然把他说服了。其实不是我的道理说服了他,而是我的态度较好。静融临时买了一套蓝卡叽布的干部服,换上了。
我们的小组分到王家梁。一进村,就遇到一个难题:一个恶霸富农自杀了。他自杀的办法很特别,用一根扎腿的腿带,拴在竹床的栏杆上,勒住脖子,躺着,死了。我还没有听说过人躺着也是可以吊死的。我们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不知应该怎么办。静融走上去,左右开弓打了富农两个大嘴巴,说:“埋了!”我问静融:“为什么要打他两个嘴巴?”他说:“这是法医验尸的规矩。”原来他当过法医。
静融跟我谈起过他的身世。他是胶东人。除了当过法医,他还教过小学,抗日战争时期拉过一支游击队,后来出了家。在北京,他住在动物园后面的一个庙里(是五塔寺么)。北京解放,和尚都要从事生产。他组织了一个棉服厂,主办一切。这人的生活经历是颇为复杂的。可惜土改工作紧张,能够闲谈的时候不多,我所知者,仅仅是这些。
我一直以为回北京后能有机会找他谈谈,竟然无此缘分。他刻了一方图章,到我家来,亲自送给我,未接数言,匆匆别去。我后来一直没有再看到过他。
静融瘦瘦小小,但颇精干利索。面黑,微有几颗麻子。
阎和尚
阎长山(北京市民叫“长山”的特多)是剧院舞台工作队的杂工,但是大家都叫他阎和尚。我很纳闷:“为什么叫他阎和尚?”
“他是当过和尚。”
我刚到北京时,看到北京和尚,以为极奇怪。他们不出家,不住庙,有家,有老婆孩子。他们骑自行车到人家去念佛。他们穿了家常衣服,在自行车后架上夹了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件行头——袈裟,到了约好的人家,把袈裟一披,就和别的和尚一同坐下念经。事毕得钱,骑车回家吃炸酱面。阎和尚就是这样的和尚。
阎和尚后来到剧院当杂工,运运衣箱道具,也烧过水锅,管过“彩匣子”(化装用品),但并不讳言他当过和尚。
剧院很多人都干过别的职业。一个唱二路花脸的在搭不上班的年头卖过鸡蛋,后来落下一个外号:“大鸡蛋”。一个检场的卖过糊盐。早先北京有人刷牙不用牙膏牙粉,而用炒糊的盐,这一天能卖多少钱?有人蹬过三轮,拉过排子车。剧院这些人干过小买卖、卖过力气,都是为了吃饭。阎和尚当过和尚,也是为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