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至杭州者,无不知游西湖。然城中来游者,出涌金门,日加午矣。至三潭印月、湖心亭小坐,再至岳王坟、林处士祠,略一瞻眺,暮色苍然,榜人促归棹矣①。入城语人曰: “今日游湖甚乐。”其实,谓之湖舫雅集则可,谓之游湖则未也。西湖之胜,不在湖而在山。白乐天谓冷泉一亭,最余杭而甲灵隐。而余则谓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尤在冷泉之上也。余自己巳岁,闻理安寺僧言其胜,心向往之,而卒未克一游。
癸酉暮春,陈竹川、沈兰舫两广文②,招作虎跑、龙井之游。先至龙井,余即问九溪十八涧,舆丁不知③,问山农,乃知之。而舆者又颇不愿往,盖自龙井至理安,可由翁家山,不必取道九溪十八涧。溪涧曲折,厉涉为难④,非所便也。余强之而后可。逾扬梅岭而至其地, 清流一线, 曲折下注,㶁㶁作琴筑声。四山环抱,苍翠万状,愈转愈深,亦愈幽秀。余诗所谓“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数语尽之矣。余与陈、沈两君,皆下舆步行,履石渡水者数次,诗人所谓“深则砅”也⑤。余足力最弱,城中虽半里之地,不能舍车而徒。乃此日则亦行三里而遥矣。山水移情如是。
(《春在堂随笔》)
【赏析】这是作者罢官后,于清同治年间在杭州主持诂经精舍时所写的一篇游览九溪十八涧的随笔。
文章起势平易,意在写九溪十八涧之胜,故引而不发,先说游西湖,随后笔锋一转,引出湖虽佳然则山更胜的话题。接着,作者又故意宕开一笔,衬以白居易谓冷泉亭为余杭之最的评价,然后才点明西湖最胜处乃在九溪十八涧。这一转一衬,犹如烘云托月,在读者审美心理上造成蓄势。
接着,文章通过问路探幽和车夫畏难不前的描写,婉示九溪十八涧的冷僻和跋涉之难。至此,作者才正式展开了一幅藏而不露的画卷: 但见群山笼翠, 但闻流水琤淙, 清流如注,仿佛吟唱着一首幽邃脱俗的歌,洗得山涧空灵绝尘。重叠之山、曲环之路、丁冬之泉、高下之树,各种意象交叉叠映,浑成似梦一般的幽美意境。置身此景,作者似已“物我两忘”,心神完全与大自然融合为一。他弃舆步行,履石涉水。读至此,我们恍然明白,前文所写的循径问路及车夫畏难之态皆非闲笔,意在层层铺垫。试想连惯行崎岖山路的车夫亦觉路途艰难,何况是“城中虽半里之地,不能舍车而徒”的作者? 然而他不惜弃舆而行,可见山水之胜,鼓起了老人极高的游兴,所以说“山水移情”。
文章不足500字,却是尺水兴波,层层递进,恰如实地探幽访胜,一步一振,移步换景,渐入佳境。文中毫无藻绘炫惑之辞,而于清简质朴的叙述中,见出作者在罢官后留连于山水世界、忘情于人世俗务的洒脱的情怀,而那种人与自然互慰、互谐的情趣浸透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