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吟·闻一多》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你也好象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底方向?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太阳吟》作于诗人1922年在美国留学期间,是诗集《红烛》中一首著名的爱国诗篇。诗人在同年给友人的信中说:“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按:指《太阳吟》、《晴朝》),当不致误会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 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致吴景超》)
诗人把“太阳”作为自己对话的伙伴和歌吟的对象,看来不是无因的。第一,诗人置身异域,倍受民族歧视,环顾四周,能与自己平等以待、坦诚相对者能有多少?唯独太阳日复一日,“慈光普照”(顺便说一句,人们往往忽略了诗中出现的这四个字,以为不过是一般的形容而已,其实不然),不因肤色不同而有所偏废,这自然令诗人产生亲切之感。第二,古诗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悲歌》)登高望远,所见到的山川、田畴、炊烟之类,同属华夏景物,当然会激起家乡之思,田园之念,在精神上得到某种安慰。可是诗人这一次离家万里,远隔重洋,触目所见,正像诗人在诗中所写的:“这不像我的山川”、“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究竟什么东西才能承担自己感情的重托、成为家乡祖国的象征呢?诗人不由得想起了太阳,是啊,中美两国分别处于地球东西两半球,而太阳给人的感觉不就是由东而西照射大地,换句话说,在美国所看到的太阳不就是刚从东方的祖国上空一路照射过来的吗?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正是诗人胸中久久翻滚着爱国的波涛,一旦找到了喷射口(“太阳”这个象征物),才立刻奔泻而出,转化成了这首激情澎湃、势不可遏的诗篇。
找到“太阳”这个象征和寄托的物体只是第一步,重要的还在于善于寄托和象征,多方面地发掘和展现它的丰富内涵。诗人情之所钟,意之所托,使得太阳开始具有独立的个性和活泼的生命,而不是成为有些人笔下那种任意搓捏和驱遣的道具。在诗中,太阳时而再现了远古神话中的风采:驾上六龙,乘车西向,化为金乌,急速飞翔;时而具有游子般的身分和遭遇:奔波不息,无家可归;时而又成为“生命之火”,象征着东半球的情热和西半球的智光……太阳原本只有一个,但在诗人激情的作用下,竟然具有如此缤纷的色彩和不断变换着的形象,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从另一方面说,也只有如此多姿多彩的形象,才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的家乡之思、邦国之念,从而激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人们论诗,爱说触景生情、情景交融,《太阳吟》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它所写的“景”并非简单的客观存在,而是更多地活跃在诗人的想象之中,潜藏于诗人平日对异国他乡的痛切感受、对神话传说的浸润研究和对东西文化的深沉思索之中,这样“交融”而成的诗篇,比起那些就实地所见的平平之景抒人之皆有的浅浅之情的作品来,当然要超出好多了。
把握和发掘了对象的丰富内涵,还要出之以相应的结构和安排,这也是诗歌创作中不能忽视的问题。如果说抒情诗的主要内容离不开感情,那么它在章法(布局谋篇)上要做的就是按照感情的变化和层次加以安排(即不是像叙事作品那样侧重于情节安排)。这对于《太阳吟》这样内涵丰富、感情激越、时间和空间的跨度较大的作品来说尤为重要。试想,如果平铺直叙,缺乏波澜起伏,怎能摇荡心灵、震慑魂魄?《太阳吟》对太阳一吟再吟,亦即意味着诗人对太阳的感情一变再变:始而是埋怨太阳(惊醒了游子的还乡梦);继而是请求太阳(免受缓刑、望见家乡);第五、六节把太阳当成朋友,频频询问家乡情景;第七、八节又转而把太阳当成患难与共的知己,同诉身世,共觅家乡;最后,诗人眼看还乡无望,归期难定,索性认太阳为家乡,诗人对太阳的感情真是富于变化,不可穷尽! 还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如此逐层变化而又逐层深入的感情,是通过相当整齐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太阳吟》每节三行,一韵到底,各节第一行均以“太阳啊”呼语领起。诗人这样安排,既符合他建立格律诗的总的诗歌主张,也和《太阳吟》这首具体作品反复吟咏的特性相吻合,可说是文质俱佳,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