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缪塞
对了,就是这些山,这些开花的荆榛,
这种清脆的脚步在这静悄悄的沙地,
她搂着我就是在这些多情的小径,
一路上私语昵昵。
对了,就是这许多绿荫浓郁的松杉,
这条幽深的山颈弯曲着舒徐婉转,
这些自然界朋友万古长新的音响,
曾娱悦我的华年。
对了,是这些树丛藏着我整个青春,
它在我脚步声中像群鸟一样噪语。
你,迷人的处所呵,她曾来过的胜境,
不料到我会重游?
啊! 让它们流出罢,我最心爱的泪珠,
这是创伤未愈的心灵翻起的潮汛!
不要擦去它们呵,让我的眼睑留住
这幅过去的纱巾!
我绝不是来发些无益的悔恨之声
引起这片曾见我幸福的树林回响。
这些树是高昂的,既妍美而又宁静,
我的心同样高昂。
……
它们都哪里去了,我平生种种牢愁?
凡是催我老去的现在都杳无踪影,
我只要眼看一看这带旧游的山谷
便又恢复了童心。
你呵,光阴的威力! 你呵,似水的年华!
你们带去我们的涕泪、呼号和恨事,
但是蒙你们慈悲,你们从来不践踏
我们萎去的花枝。
我衷心祝福你们那种慰情的怜悯!
我从来没有想到像这样一个疮痍
当时是那么痛楚而现在摩抚伤痕
却又是那么甜蜜!
……
(范希衡 译)
《回忆》写于1841年,诗中所表现的是失去爱情后的诗人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心灵历程,是缪塞对于他和乔治·桑那段爱情生活的总结。
缪塞与乔治·桑的相识是在1833年的8月。当时巴黎的《两世界评论》杂志刚创刊不久,为了提高杂志的知名度,该刊主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餐会,邀请法国各方的著名作家到会。缪塞这时正初登文坛,诗名大,为新老作家所瞩目。乔治·桑这时也因摆脱不幸婚姻带着两个孩子来巴黎开创新的生活,在小说创作上初露锋芒,获得成功。而主编把他们的位置安排在同一桌上,两人在认识之后,彼此都感到相见恨晚,真是一见钟情,很快就双双坠入情网。这年秋天,两人一起开始了意大利之行,并在风光明媚的威尼斯共同度过了几个月的爱情生活,但是,幸福的日子并不长,第二年初春,缪塞病倒了,和乔治·桑的爱情很快就产生了裂痕。1834年4月,缪塞终于身心交瘁地匆匆回到了巴黎。他痛苦地说:“我带着有病的身子,受了打击的灵魂和流血的心回来了”。此后,他俩的关系时好时坏,直至1835年3月,才彻底的分手,结束了这段维持两年之久的恋情。这段似断似续的爱情生活对缪塞的影响是极大的。从思想性格到创作生活无不打上了哀伤消沉的烙印。
写作本诗时的缪塞,已经过七年多的感情沉淀,能够较全面地来审视自己当年的感情经验。但当诗人一旦重新踏上这片记载着他们爱情欢乐的土地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眼前的一切,怎能不勾起他对往日的回忆。
诗人在本诗前三节,每节第一行开头都用了“对了”来起笔,生动地描摹出诗人旧地重游时的神情与心态。眼前的景物依旧,无论是“这些山”和“开花的荆榛”还是“沙地”和“小径”,无论是绿荫浓郁的松杉”,还是“幽深的山巅”,都能在诗人心中欣起感情的波浪。诗人似乎又回到了那往昔欢乐的时刻,“在这静悄悄的沙地”上所响起的“清脆的脚步”声,声声在耳,“她搂着我”漫步在“这些多情的小径”上,是多么温暖,而又“一路上私语昵昵”的柔情蜜意。诗人在这里似乎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往日的温情。这眼前的景物,不正是当年这些刻骨铭心的爱的见证吗?不正是它们使那对沉浸在爱的怀抱中,深深地享受着爱的抚慰而使他们忘掉一切,紧紧地把握住每个爱的环节的吗?可诗人怎能料想到爱情的幸福时刻竟然如此短暂? 怎么会料到这些“她曾来过的胜境”,这个“迷人的处所”再也没有了她的踪影。她早已从自己的怀抱中离去,再也听不到两颗心撞击的声音了,对往日情意的记忆越深刻清晰,那么诗人内心的痛苦与感伤也就越强烈。景因人而有情,人又因景而忆情。此时此刻,往昔与今朝,景与情,人与景,完全交融在一起,交织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使诗人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这泪珠在证明着诗人那颗“创伤未愈的心灵”里所“翻起”的“潮汛”。这泪珠是诗人对过去的爱不能忘怀而流的,也是诗人深挚真情的结晶。所以诗人把这“泪珠”看成是“最心爱”的而舍不得“擦去”。诗人在这里通过不断的渲染,把自己的感情推到了高峰,对读者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但,这时的诗人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只有22岁的青年浪漫主义诗人了。他很快觉察到,回忆过去,只是对过去那段生活的总结,而决不能沉入到哀痛中去而不能自拔。他所以要重游意大利,并不是为了要用这些“无益的悔恨之声”来“引起这片曾见我幸福的树林回响”。这样,诗人很快从自我怨艾中解脱出来。既然自己所面对的“这些树是高昂的,既妍美而又宁静,”那么,难道自己的心不也应该“同样高昂”吗?这一节是本诗感情发展的重要转折:抒情的基调从低沉转向昂扬,从哀思转向明朗,从昨日的悲痛转向明日的希望。这种感情上的自我解脱,不仅使催他心灵衰老的“种种牢愁”一扫而光以至“杳无踪影”,而且使他在重新面对“旧游的山谷”时,很快就“恢复了童心”,恢复了理智的天平。
诗的最后两节是诗人对自己失去爱情后,经过了冷静思考后的总结:“涕泪,呼号和恨事”都应该,而且已经被如箭的光阴和似水的年华所带走;爱情之花已经枯萎,“萎去的花枝”却从来不会被“践踏”,它已深深地埋进时光的泥土之中。诗人的这种态度既饱含了深情,又充满理性的机智。诗的主题在这节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因此诗人对逝去的“光阴”与“年华”表示“衷心祝福”,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这是诗人排除了一己的得失,用时间来抚平了心底的创伤后,从灵魂深处提炼出来的对于爱的净化,也是对爱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与感受。
本诗虽是节选,但仍可由此看出缪塞后期诗歌在艺术上的完美。全诗节奏徐缓凝重,很适合表达比较深沉的感情。所选八节,每节四行。前三行均由六音步构成,第四行则为三音步,格律严整而又不呆板,节奏虽有变化而又不破坏全诗在格调上的统一,充分显示了缪塞深厚的艺术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