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失业问题
今年暑假中,有若干北平各大学的毕业生发起大学毕业生职业运动大同盟,在北平南京两地呼号奔走,很引起社会及政府之注意。于是教育部宣布将成立学术工作咨询处,而报纸上也看到有意义的建议。其实,青年失业问题之迫切,不自今年起,前年的大学毕业生,在出路上已大显不景气,去年尤甚,今年自然更甚。这本是一个全中国政治的社会的组织问题,所以这个问题的本身并没有治本方法。不过这个问题实在是严重不过的,大家应该认识它的由来,并斟向治标治本上走的路径。
先说这个普遍事件之原因。一个国家,若不长在疆土的或经济的扩张进程之下,而人口是历年增加的,自然都有失业渐多的毛病。这是过分普遍的考量,姑且不论,单说说较切近的。
第一,世界的不景气,已经深入中国内地了。中国内地情形本是没法统计的,然大都市是内地的象征,若能分解大都市之萧条,内地没落的景象立刻见到。举一例:几年前,上海地皮之无理的涨价,是资本不能入内地的象征,一年半以来之急转跌价,且无市场,是内地不能销货出货,因而全部商业萧条,买地皮者锐减之明确表示。都会如此,内地如此,以前吸收之青年尚须步步退出,焉能够多量吸收新的?
第二,三年来“日蹙国百里”的事实大大减少青年出路的销场。东北四省向来是大量吸收平津各大学毕业生的,东北籍者不待说,即北方籍者也很多,南方籍者也不算少。现在辽疆万里,一齐沦没,在异族统治之下,东北有志青年尚须向关内托身立命。
第三,几年来比较的政治安定也是使青年少出路的一个原因。这话听来好像不伦,其实很平常的。在政治不安定的状态中,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堆上台一堆下,这是北廷自凶袁死后的现象。这样紊乱,诚然增加政治之纠纷,社会之苦恼,然贫士失业却为此减少。我不是在这里提倡以政治不安定为解决青年出路之方法,政治不安定虽然能以换班的方式为青年找到短期的工作,但总账算来更是不了,这道理是人人皆知的。我只是在这里想提一件事实:几年来的政治安定,使得一堆人永远占着地盘,同时更有一大堆人永远不得地盘。在地盘中与在地盘外者,若不是截然能分优劣,岂不是相形之下而生不平,因不平而生紊乱,以至社会危机?
第四,中央及地方政府之登庸人士:无论在立法上或人选上,都去妥善甚远,而失职之感,更觉亲切,不平之鸣,助以愤怒。政府抬举出此无聊人,则一切无聊人皆望抬举。所有之位置每为不称职者占据,则有才力者不得其位。以中央论,果真没有一个整个大衙门,全无作用的吗?若干技术的位置,不曾为非技术的人所占据吗?以地方论,假如有一个地方,表面上像是说部包文正的天下,实际上乃是护兵马弁的世界,还能多量容纳进步的青年吗?这样情形,就政府的作用而论自然是有亏职守,就在青年的影响论,简直是毁坏青年,因为这样真能增加他的欲望,激动他的牢骚,诱引他的不安。请看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得到四五十元的月薪便不屑为,得到百元左右的职业,便恒常不平,得到百五十元的事做,也还要以为过渡,他们看见饭桶滚滚登台省,废物滔滔满郎署,除非大圣人,哪里还能隐身做政界的修道士?
第五,至于多年来教育之不济,诚然也为青年失业加一章,但这个实在是质的问题,而非量或类的问题。试一考查全国历年来大学高中及专科毕业生人数,而与中国人口作一比较,便知吸收量不应已经饱和。即专就文法科而论,文科的销路当为教师及其他用文墨的人,然今日文科中绝缺少良好教师,法科之销路当为法官及律师(专就法律一科说),然今日够法官之训练者实在太少了,故不得不降格任用。果然今日将此一行杜绝,自今以后文法科之职业皆为今日已出世之文法科人占据,国家社会是要大大受累的。然今日教育之不幸,仍为质的问题。无论哪一科,若都是办得乱糟糟的,自然都要再办,都要改向好处办。无论哪一行,若不是办得不合社会需要的,自然都要改向切合社会需要上办。政府对此事之注意点,应该是废止不能自己占着的学校或学科,严切地改进差可占着的学校或学科,若理想地对科别有成见,则工农科虽多了,恐怕只是增加工农科的失业者而已。
总括以上青年失业之各原因,而求补救之路,则我要预先声明者,即此问题非一个独立的问题,故根本上非可独立解决者。国民经济是有总量的,在今天,求能不退步,便是好事,高谈增益恐是画饼。若国民经济不能为实质的增加,徒然增加职业,无异为奄奄一息之国增加些不生产的担负,更是不妥的。所以我的意见是:青年失业问题之根本解决,要待政治与社会问题之普泛解决,而此问题之相当解决可以政治力量行之。果能做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失业者可以向下一层而求安,然职业之总数一样,也足以减少乃至消灭此现象之严重结果。现在列举四项办法。
第一,要严格澄清公务人员。从最浅的一步说,假如说院部会自然科以上略加以严格的淘汰,地方官自县属的局长以上都以正途出身及资格用人,不特好的青年机会无限,即政治技能也要进步十倍了。更进一步说,国家的铨叙制度若能改得顾全实际,不作若干不可能的限制,一面对一切分门别类的职官,都索求本门本类的确实资格,而不用极普遍不着边的资格限制作铨选,则立时要有好些阔官的亲戚走出郎署,若干无一能而无不能之官僚归于淘汰。请以德国论,自帝制至今,政府经过好几次大变了,但这不是政权之转移,政治技能之运用却永远在一辈“专家郎官”所谓Geheimrathen手里,所以才能够政变而事不变,近代式政府之作长久保持。若铨叙制度能为国家造成此种技能,乃算是对国家尽职的,因此而有才力青年多有出路更其余事而已。
第二,要改变了考试政策。现在的考试政策似乎是抄科举制度。在前朝,社会组织简单,政治之运用以消极为上,那样的科举制度,虽说考的科目不对,而由此一路登庸官吏,大致是不错的。近代的社会是分职而各求其精的社会,因而近代国家不是当年的原形质,因而当年以登庸官吏为考试唯一目的之制度绝不适用于现在。现在的国家,对社会负鉴定一切人员的责任,所以现代的考试最重要者,是为国家考医师,考工程师,考律师等等,若考得合法,即是为职业的社会做骨干的工作,也是为才力的青年找非官吏的出路。使青年眼巴巴地直看到做公务员一条路上,是为青年杜职业之路。
第三,自高中以上的学校,要训练并诱掖学生反乡间去的一条路。自清末办新教育,似乎都忽略了乡间的背景。中国之大都会虽然近年很发达,但中国之基础仍是在乡间,虽然政府之财政基础是在上海。教育若老是向这个方向走,实在无异于老是为国家制造外国人,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到内地者,不是做小官,便是做中学教员。本来中国内地没有多少职业,这情形也不足怪。然大学高中之都市生活习气,实足以杜绝向内地发展之路,但能政治少许安定,内地之可服务的机会要增加,这一条是要奋斗着开辟的。而这一条苦路的诱掖及训练,还是政府的责任。
第四,教育当局应该把大学及专科学校之量的方面相当缩小,而于其质的方面力求提高。就失业者一方面说,失业而有用之人固不得了,失业而无用之人尤不得了。失业而有用,犹可以寻得职业而补救之,失业而无用可怎么办?就社会一方面说,无用而得职者可恨,无用而失业者可怜,可怜可恨虽不同,其为国家之无谓负担则一样。现在之大学毕业及非大学毕业青年及非青年之中,失业者固滔滔遍天下,有专门人才而失业者可占其几成?然则政府及社会纵能广设职业,犹不免多失业,这一点是这个问题的最严重的一点了。北廷的教育部对私立大学的设置是漫无约束的,南京的教育部有立案之办法,真是大进步了,然私立学校立案后之考察,国立学校上轨道之维护,都是要永远不断的。有些个所谓大学,尤其是在南方,以财力以人力论,每不够一个好好中学的凭借,若听其永远的制造毕业生,自是足以增加青年失业的。所以我希望教育部能把人力财力不及的学校,不论官私,改做别一阶级的学校,使其与人力财力相称,而国立大学也要集中力量于科门中,免得永远有个出产不易救济的青年之漏洞。
以上所说,都不是就为青年开出路说的,而只是在现有的情势之下,以分配之公平,作青年失业之调剂。这虽是浅肤的办法,然而做到已经大不容易了!
(原载1934年9月30日《大公报》星期论文,又载1934年10月8日《国闻周报》第十一卷四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