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蝶恋花》
答李淑一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一日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创作背景】
李淑一是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烈士二十年代初在长沙私立福湘女子中学读书时的同学和好朋友。1924年,经杨开慧介绍,她与毛泽东的战友柳直荀结褵。1927年5月,国民党军阀何键等在湖南发动反革命的“马日事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柳直荀乃化装撤离长沙,此后辗转各地,继续从事革命斗争。1929年,柳直荀给李淑一寄来照片一帧,背后题有李白《子夜吴歌》四首其三中的两句诗:“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不料被国民党当局查获,李淑一亦因此而一度被捕入狱。1933年夏,有传闻说柳直荀已牺牲,李淑一结想成梦,大哭而醒,和泪填了一首题为《惊梦》的《菩萨蛮》词。词曰:“兰闺索寞翻身早,夜来触动离愁了。底事太难堪,惊侬晓梦残。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直到全国解放后,她才得到柳直荀牺牲的准确消息。1950年1月17日,她给毛泽东写信,告知杨开慧烈士牺牲的情景以及自己二十多年来在白区的痛苦生活。4月18日,毛泽东复信说:“直荀牺牲,抚孤成立,艰苦备尝,极为佩慰。”1957年1月,毛泽东的十八首诗词在《诗刊》创刊号上公开发表,李淑一想起毛泽东早年与杨开慧恋爱时,有《虞美人》词一首赠杨,自己曾听杨开慧说过,可惜只记得开头两句,于是她便于2月7日写信向毛泽东索取那首词的全文,并抄寄了自己忆念柳直荀的《菩萨蛮》词。5月11日,毛泽东复信说:“大作读毕,感慨系之。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罢。有《游仙》一首为赠。这种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但词里有之,如咏七夕之类。”所赠即本篇。毛泽东在信中还嘱咐李淑一:“到板仓代我看一看开慧的墓。此外,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时候,请为我代致悼意。”
不久,在李淑一执教的长沙第十中学实习的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三年级的同学,意外地读到了这首词,深受感动。遂写信给毛泽东,请求同意在他们学院的院刊上发表。
同年11月,毛泽东复信说:“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蝶恋花》一词,可以在你们的刊物上发表。《游仙》改《赠李淑一》。”于是,1958年1月1日的《湖南师院》首次刊载了这首词。
【注释】
〔题〕李淑一,1901年生,湖南长沙人。这时是长沙第十中学的语文教师。
〔我失句〕骄杨,指杨开慧烈士(1901-1930),小名霞,字云绵,长沙人。1920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冬与毛泽东结婚。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中共湘区委员会负责机要兼交通联络工作。1923年至1927年随毛泽东在上海、韶山、武汉等地开展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和妇女运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在长沙板仓一带坚持党的地下斗争。1930年10月,因叛徒告密而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备受酷刑,始终坚贞不屈。敌人多次强迫她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都被她严词拒绝。11月24日,在长沙浏阳门外英勇就义。骄,形容勇敢坚强。柳,指柳直荀烈士(1898—1932)。他也是长沙人。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湖南省委委员、湖南省农民协会秘书长。1927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后在上海、天津、湖北等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28年任中共湘西北特委委员。1930年以中共中央军委和长江局特派员的身份到湖北洪湖革命根据地巡视工作,遂留在该地区,历任红军第二军团政治部主任、红六军政委等职。1931年6月起,担任中共鄂西分特委书记,在鄂西北根据地坚持斗争。1932年4月率部返回洪湖地区,因抵制当时的湘鄂西中央分局主要负责人所推行的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而遭到诬陷,于同年5月被杀害。
〔杨柳句〕杨柳,双关语,既切两位烈士的姓,又将他们比喻为洁白的杨花柳絮。飏,“扬”的异体字。重霄九,参见前《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篇“飞将军自重霄入”句注文。
〔问讯句〕问讯,探问。吴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天咫》篇曰:“旧言月中有桂。……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何所有,古乐府《陇西行》曰:“天上何所有?”
〔吴刚句〕桂花酒,《楚辞》屈原《九歌·东皇太一》篇曰:“奠桂酒兮椒浆。”唐代刘宪《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宴应制》诗曰:“桂华尧酒泛。”华,同“花”。按本篇“桂花酒”的名目,系由月中有桂树而吴刚斫之的神话传说想象生发出来。
〔寂寞句〕嫦娥,相传为上古时代的英雄羿的妻子,因为偷服了羿从西王母那里求得的不死之药,遂奔月,成为月中女神。参见《淮南子·览冥》篇及汉代高诱的注。嫦娥在月宫中非常冷清、孤独,故以“寂寞”为言。舒广袖,指舞蹈。舒,舒展。广袖,宽大的衣袖。李白《高句骊》诗曰:“翩翩舞广袖。”
〔万里句〕且,聊且。忠魂,杨、柳二烈士忠于党,忠于革命事业,故称他们的英灵为忠魂。
〔忽报句〕忽报,忽然有消息传来。伏虎,降伏猛虎,喻指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打倒了国民党反动派。
〔泪飞句〕谓两位烈士的英魂听到中国革命胜利的喜讯,顿时激动得热泪飞洒,犹如倾盆大雨。唐代韩鄂《岁华纪丽》卷二《雨》“倾盆”注曰:“大雨。”是此语古已有之,由来甚久。
【押韵格式】
本篇守谱押用同一部仄声韵,句句皆叶。按“柳”、“九”、“有”、“酒”、“袖”五字与“舞”、“虎”、“雨”三字,本不在同一韵部。这里是用方音取叶。作者1958年12月21日批注道:“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看来是有人向毛泽东提出过此词上下片押用了两部不同的仄声韵,因而不合格律的异议;而毛泽东斟酌之下,觉得如果迁就格律便会损害词的意境及其艺术魅力,故未遵改。其实,原稿用方音押韵的作法,在词中是允许的,不能机械地认定此词未守谱押用同一部韵。
【修改情况及异文】
据毛泽东1957年5月11日写给李淑一的信,此词初稿题作“游仙”。在1958年1月1日《湖南师院》上首次发表时,改题“游仙赠李淑一”。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诗词》时,已改定为现在这样。
又,毛泽东曾应其次子岸青及儿媳邵华之求,手书此词相赠,首句书作“我失杨花君失柳”。岸青和邵华唯恐是笔误,提醒说:“不是‘骄杨’吗?”毛泽东沉思片刻后答道:“称‘杨花’也很贴切。”
【鉴赏】
这首词将现实革命斗争与神话传说直接沟通,以游仙为线索,虚构二烈士游月宫所遇、所闻、所感诸情节,融叙事、抒情于一体,创造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瑰丽的艺术境界,寄托了对亲人和战友的深切悼念之情,热情歌颂了革命先烈的崇高品质和不朽精神,是一首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相结合的典型之作。
首句“我失骄杨君失柳”写实,以庄严、凝重、饱含感情的笔调点明二烈士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们生活过、战斗过的人间世界。“我”、“君”对举,十分亲切,是与淑一交谈的口吻。两个“失”字的连用,抒发了对亲人、战友牺牲的痛惜之情和至深的怀念。继而,词意进入了幻想的境界。“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两位烈士的英灵又在另一个世界——神仙的世界复活了。这是运用革命浪漫主义的手法,表现烈士们精神不死,虽死犹生。杨、柳耦合二烈士的姓氏,天造地设,妙不可及,是文学作品双关手法的创造性运用,它以洁白的杨花柳絮比喻二烈士生前的美好品质;同时,又为下文烈士忠魂进入月宫的奇妙情节作了穿针引线的安排。“轻飏”、“直上”二词用得很好,既是对花絮飘飞情状的传神描绘,又借花絮飘举高空的生动情状,喻写了烈士浩气直冲九天的精神气概。
起二句从地上写到天上,下面紧承“重霄九”展开奇异联想,把中国民间流传甚广的有关月亮的神话伟说糅入词作,开拓了一个神奇、瑰丽、高旷、热烈的幻想世界:“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一个“捧”字凸现了仙人对英烈的敬重。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下片起句继续写月宫仙人对烈士的欢迎。词的一般作法是上、下片相对独立成章,而本篇则将上片后二句与下片前二句合为一体,浑然天成,进一步烘托了烈士们精神的崇高:仙人尚对烈士如此崇敬,凡间的人民可想而知,烈士的亲友则更可欣慰了。
末二句笔势陡转:“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正当嫦娥仙子婆娑起舞之时,忽然传来人间已经推翻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消息,二烈士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像天上降了场倾盆大雨。这是极度的艺术夸张,形象丰满地表现出了英烈的激动心情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他们虽成了仙,遨游于仙宫,但并没有忘记为之奋斗而未竟的事业,没有忘记要降伏人间残害百姓的吊睛白额大虫。他们时刻关怀着革命的发展、期待着人民的解放。一旦这种理想变成了现实,他们再也控制不注内心的激动。这两句,词笔重又由天上转回到人间,充分显示了烈士们崇高博大的精神世界;结构上与起二句相呼应,有通首源流回环之妙。
这首词,革命浪漫主义的表现尤为突出,其特点是想象极为丰富、巧妙。由杨柳二烈士之姓想到飘举的杨花柳絮;又由此想到他们飞入月宫,受到吴刚和嫦娥的欢迎;由月宫中吴刚斫桂树的传说而悬想出他用桂花美酒招待英烈;由英烈听到革命胜利的消息而热泪飞洒,构思出大雨倾盆……一句话,诗的翅膀自由地翱翔于人间——天上——人间,形成大幅度的空间转换,从而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崇高而优美的艺术境界。
毛泽东的诗词,就总体而言,大都采用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虽然其间运用神话传说或任意驰骋想象之处也不少,但衡其全篇则仍为写实。而本篇却通首采用神话故事式的构思,内容是革命现实主义的,表现形式则是革命浪漫主义的。它以二烈士游踪的开端、发展直至高潮,形成体现神话特点的叙事性脉络;以作者自己对亲人、战友的痛失、缅怀直至代其发出胜利后的激动,形成抒情性波澜。二者水乳交融。既浪漫夸张,又现实真朴;既博大崇高,又缠绵深婉。正如郭沫若所评:“不用说这里丝毫也没有旧式词人的那种靡靡之音……这里使用着浪漫主义的极夸大的手法把现实主义的主题衬托得非常自然生动、深刻动人。这真可以说是古今的绝唱。我们如果要在文艺创作上追求怎样才能使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毛泽东的诗词就是我们绝好的典范。”(《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