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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客人(节选)》原文及赏析

  作品提要

  婆罗门少年达拉波特自幼失去父亲,在子女众多的家庭中仍备受宠爱。他不安于这些钟爱的束缚,向往外部的陌生世界和自由,并连续几次离家出走。后来,他遇到坎塔利亚的地主莫迪拉尔先生一家,并随他们以客人的身份来到了坎塔利亚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在那里,他与全村人和谐地相处,并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他学习英语、翻阅有插图的书籍,认识到了别样的世界。但是,莫迪拉尔先生的女儿恰鲁绍湿却常常为他制造麻烦。她对达拉波特时而大发脾气,时而又百般讨好,令他虽觉无奈却并不厌恶。正当莫迪拉尔先生暗自筹备两人的婚事的时候,在达拉波特的家人抵达坎塔利亚村的前夜,达拉波特再一次出走了。

  作品选录

  四

  当大船经过侬迪村的时候,达拉波特并没有发现。这艘大船沿着主河道及其支叉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行驶着,有时升起风帆,有时靠船夫拉纤;船上人们的日子,也如同河流及其支叉一样,在宁静优美而又多彩多姿的景物中,伴着潺潺的水声,轻松而平稳地流淌着。大家都从容不迫地生活着;中午洗澡和吃饭的时间拖得很长;将近黄昏的时候,看到一个大村落离河岸不远,于是船夫们就把船停靠在树林旁边的河岸上,树林里蟋蟀在低鸣、萤火虫在闪着光点。

  就这样,经过十几天的航行,大船终于到达了坎塔利亚。为了欢迎这位地主的返乡,家里派来轿子和备好的马匹,手持竹棒的一队保镖,频频地鸣放了一阵空枪,这枪声吓得栖息在村头树上的一群乌鸦大声鸣叫起来。

  所有这些欢迎仪式用去不少时间,达拉波特乘此机会匆匆下了船,并在全村转了一圈。他在两三个小时内就同全村人建立起友好关系,分别称呼他们为哥哥、叔叔、姐姐、阿姨等等。因为他无论到哪里都不受任何约束,所以他很快并且也很容易就与大家混熟了。达拉波特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赢得了全村人的欢心。

  达拉波特能如此轻易地征服人心的原因就在于,他对待所有人就像对待自己亲人那样自然坦诚。他不受任何偏见的束缚,而且他有一种本领: 在各种场合他都能很快适应各种工作。他跟男孩子们在一起时,自然完全是个男孩子,只不过比他们聪明和具有独立性;同老年人在一起时,他就不再像个孩子,可是也不装作大人;同牧童在一起时,他就是牧童,同时又是婆罗门。他就像同各种职业的人长期共事的伙伴一样,能熟练地从事各种劳动;在糖果点心店里闲聊的时候,店铺小老板说:“小哥,你坐一会儿,我去一下就来。”这时,达拉波特就愉快地坐在店铺里,拿起棕榈树叶驱赶着甜饼上的苍蝇。他又是做菜、做饭的能手,他还知道有关手工织布的一些技巧,他对制陶工艺也并不完全陌生。

  达拉波特赢得了全村人的喜爱,现在只是还没有征服一个农村小姑娘的妒嫉心。大概,达拉波特晓得,这个小姑娘非常希望把他赶出这个村子,所以,他才在这个村子里故意呆了这么多天。

  不过,女人们的内心秘密是很难琢磨透的,恰鲁绍湿这个小姑娘就是一个例证。

  恰鲁绍湿有一位同龄女友绍纳摩妮,这个婆罗门夫人的女儿在五岁时就成了寡妇。由于她身体有病,所以,她在恰鲁绍湿回到家里几天之后,都没有去会见自己的女友。当她身体恢复了健康之后才与女友见面,可是就在她们见面的那一天,两个女友之间就毫无道理地发生了一点儿意见分歧。

  恰鲁绍湿开始详细地讲述起旅游的见闻。她本以为,当她讲到她们家新近得到一个犹如珍贵宝石般的名叫达拉波特的少年时,她的女友会感到好奇和惊异。可是,她发现达拉波特对绍纳摩妮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甚至这个少年竟然称呼婆罗门夫人为阿姨,而绍纳摩妮则叫他哥哥,达拉波特不仅为使她们母女俩开心用竹笛吹奏颂神曲,而且还应绍纳摩妮的要求亲手为她做了一支竹笛,并从高高的果树上为她摘采果子,从带刺的树枝上采摘花朵。当恰鲁绍湿得知这些情况后,她内心里仿佛就像被烧红的利剑刺扎一样难受。恰鲁绍湿只知道,达拉波特是属于她们家的私有财产——应当受到严密的保护,平庸的百姓只能看到他一点点闪光,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们接触他;他们可以站在远处欣赏这位少年的容貌和才华,并且还要因此而感谢恰鲁绍湿一家。恰鲁绍湿在想:“这个难得的只有天神才能接触的令人惊奇的婆罗门少年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走到绍纳摩妮的身边!如果不是我们如此精心地把他带来,如果不是我们如此细心地保护他,她绍纳摩妮又怎么能见到他呢!”绍纳摩妮还叫他哥哥!一听到这种称呼,恰鲁绍湿全身都感到火烧火燎的难受。

  恰鲁绍湿内心里曾经想用仇恨的利箭将达拉波特射伤,可是她现在为什么要为独自占有这同一个达拉波特而如此的激动不安呢?谁又能够理解这个问题呢?

  就在那一天,恰鲁绍湿故意找茬儿为一件小事同绍纳摩妮大吵了一次,于是她走进达拉波特的房间,把他那支心爱的竹笛翻出来,扔在地上,在上面又蹦又跳,用脚践踏,结果那支竹笛被无情地踩得粉碎。

  正当恰鲁绍湿非常激动地毁坏竹笛的时候,达拉波特走进了房间。他看到小姑娘这种破坏者的形象感到很惊讶,于是就说道:“恰鲁,你为什么要踩坏我的笛子?”

  恰鲁绍湿满脸通红,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叫道:“踩坏才好,我就是要踩坏它!”她说着又在那支已经破碎的笛子上毫无必要地使劲儿踩了三四脚,然后大哭着走出了房间。达拉波特从地上捡起笛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发现这支笛子已经没有用了。看到他这支无辜的笛子无缘无故地突然遭到这种厄运,他就忍俊不禁地笑了。现在恰鲁绍湿已成为他每天猎奇的最佳对象。

  莫迪拉尔先生图书室里的一些英文版画册,成为他感兴趣的另一个领域。达拉波特对外面的社会生活是相当熟悉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很好深入到这种绘画世界。他依靠想象曾经弥补自己在这方面的许多缺欠,可是他心里还是感到不满足。

  看到达拉波特对图画这样感兴趣,莫迪拉尔先生有一天对他说:“你想不想学英语?如果你学会英语,那你就会明白这些图画的含义了。”

  达拉波特立即回答说:“我想学。”

  莫迪拉尔先生非常高兴,于是就请本村的小学校长拉姆罗顿先生每天晚上来教这个孩子学习英语。

  五

  达拉波特以自己极强的记忆力和十分认真的态度投入了英语学习。他仿佛在一个崭新的陌生的王国中漫游,同昔日生活完全脱离了关系;村子里的人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将近黄昏的时候,他在僻静的河边快步走着,一边背诵着英语,他的追随者——那群男孩子只能怀着悒悒不悦的心情和敬意站在远处望着他,不敢贸然跟在他的后面妨碍他。

  现在就连恰鲁绍湿也不能经常见到他了。以前,达拉波特坐在内室安诺布尔娜的面前——在她那慈爱的目光下进餐——可是这样用餐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所以他请求莫迪拉尔先生允许他在外室用餐。安诺布尔娜感到很伤心并且反对这样做,可是莫迪拉尔先生看到这孩子对学习这么热心,感到很高兴,于是就同意了他这个新要求。

  就在这个时候,恰鲁绍湿也突然声明说:“我也要学习英语。”她的父母起初把他们这个任性女儿的这个要求当作了笑料,只是对此亲切地付之一笑,但是,他们这个女儿却用大量的泪水把他们的讥笑冲得无影无踪。最后,他们只好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同意了这个不听规劝的任性女儿的要求。这样,恰鲁绍湿就开始和达拉波特一起跟老师学习英语了。

  然而,读书学习是与这个不安分女孩的天性格格不入的。她自己不但什么都不学,而且还妨碍达拉波特学习。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根本不肯背诵功课,可是她又不甘心落在达拉波特的后面。当达拉波特超过她并且开始学习新内容的时候,她就会非常恼火,甚至会大哭不止。达拉波特学完了课本又买了新课本,她也要买新课本。在课余时间,达拉波特坐在自己房间里,背书写字,这个嫉妒心极强的小姑娘对此简直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偷偷地往达拉波特的笔记本上泼墨水,把他的钢笔藏起来,甚至把课本中正需要学习的那部分书页撕掉。达拉波特对于这个小姑娘的许多恶作剧都默默忍受了,有时实在忍受不了也打过她,但是却无法制服她。

  突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有一天,一筹莫展的达拉波特很生气,于是就满面愁容地坐在房间里,在撕着那些被墨水弄脏的笔记本;恰鲁绍湿走到门旁,心里在想:“今天我该挨打了。”但是这一次她估计错了。达拉波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着。小姑娘走进来又走出去,屋里屋外来回地转悠。她一次又一次地主动走到达拉波特的身边,只要达拉波特想打她,就很容易朝她后背打一拳。但是他并没有打她,只是很严肃地坐着。小姑娘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应该怎样请求别人原谅——她从来都没有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然而她那颗小小的悔过之心为得到她这位同学的原谅而感到十分难过。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就拿起被撕破的一片纸,坐在达拉波特跟前用大大的字母写道:“我永远不再往笔记上倒墨水了。”写完之后,为了引起达拉波特对这张纸条的注意,她又开始做出了许多举动来。达拉波特看到这一切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笑了起来。当时小姑娘恼羞成怒,立即站起来,快步从房间里跑出去。她亲笔表达悔过的那张纸条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彻底消逝了,然而她内心无法忍受的痛苦却并没有终止。

  这期间,胆怯的绍纳摩妮来到他们学习室的外面,偷偷地瞧看过一两次。她和女友恰鲁绍湿在各方面都特别合性友好,但是一涉及达拉波特,她就会用十分恐惧和怀疑的目光看看恰鲁绍湿。绍纳摩妮常常选择恰鲁绍湿在闺房里的时间羞怯地来到达拉波特的门边,站着观望。达拉波特眼睛离开书本,抬起头来,亲切地说道:“怎么了,绍纳!有什么新闻?阿姨好吗?”

  绍纳摩妮说:“很多天您都没去我家了,妈妈叫你去一次。妈妈腰疼,所以她不能来看你。”

  就在这时候,恰鲁绍湿恶狠狠地转动着眼珠,高声喊道:“好哇,绍纳!学习的时间你来捣乱,我现在就去告诉爸爸。”仿佛她本人就是达拉波特一个富有经验的保护人似的,为了不让他的学习受干扰,她日日夜夜都在监视着他。可是她自己又是怀有何种目的在这种不合适的时间来到达拉波特的书房里呢?善于洞察人们内心世界的天神并不是不知道的,而且达拉波特也很清楚。但是绍纳摩妮十分惶恐,于是就匆忙编造出一些假理由来,最后,恰鲁绍湿愤怒地责怪她是个扯谎的人。绍纳摩妮受到羞辱、恐吓之后,怀着痛苦的心情正要回家去。富有同情心的达拉波特向她喊道:“绍纳,今天晚上我一定到你们家里去。”

  恰鲁绍湿就像一条蟒蛇一样,吱哇叫起来,她说道:“你不能去!你不学习了?我要去告诉老师!”

  达拉波特并不惧怕恰鲁绍湿的这种威胁,此后的几天晚上他到绍纳摩妮母亲的家里去过一两次。第三次或第四次去过之后,恰鲁绍湿就不再进行空洞的威胁了,而是悄悄地在达拉波特的房门外边拴上锁链并且拿了她母亲佐料盒子上的那把锁把门锁上了。就这样,整个晚上达拉波特都像囚徒一样被关在房间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把门打开。达拉波特生气了,一句话也不说,而且没有吃饭就准备立即离开这个家。当时感到后悔而又十分激动不安的小姑娘,双手合十一再恳求他原谅,她说:“我跪在你的脚下发誓: 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我跪在你的脚下恳求,你吃饭吧。”尽管她一再恳求,可是达拉波特还是不答应她的要求,于是她就伤心地哭起来;达拉波特陷入了尴尬境地,他只好回来坐下用餐。

  恰鲁绍湿曾经多次默默地发誓,她一定要与达拉波特很好相处,永远再不惹他生气,可是当绍纳摩妮及其他一些人来到他们中间时,她的心情就全变了,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一连几天她都表现很好,那么这时候达拉波特就会蓦觉地准备应付即将临近的一场“革命”的爆发。无法说清楚,这种突然袭击,来自什么方向又是为了什么。随后就是一场大风暴。风暴过后,就会抛洒下大量的泪雨,然后就是令人满意的柔和平静。

  六

  将近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达拉波特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家里住过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是读书学习极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性格开始发生了变化,他想住下来,渴望享受人生的幸福和欢乐;也许是,他那位经常折磨他的女同学的娇艳姿色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上系上了沉重的纽带。

  如今,恰鲁绍湿的年龄已经过了十一岁。莫迪拉尔先生为自己的女儿物色了两三个很不错的对象。考虑到女儿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莫迪拉尔先生就不再让她学习英语和出去乱跑了。恰鲁绍湿得知这种突然限制后,就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有一天,安诺布尔娜对莫迪拉尔先生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忙着为恰鲁绍湿寻找对象呢?达拉波特这孩子就很好么,而且你的女儿也挺喜欢他。”

  莫迪拉尔先生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惊讶。他说道:“这怎么行呢!达拉波特的家庭出身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想给她找一个好人家。”

  有一次,拉伊唐加先生的家里派人来相看恰鲁绍湿姑娘。家里人为恰鲁绍湿梳洗打扮一番,企图让她出来见客人。可是她把卧室的门反锁上,就是不肯出来。莫迪拉尔先生在门外边多次恳求、威胁她,可是毫无结果。最后,莫迪拉尔先生走进外室客厅,向拉伊唐加先生家里的媒人解释说,女儿突然得了重病,今天不能相看了。媒人们在想,这姑娘大概有某种缺陷,所以才使出这种骗术。

  当时莫迪拉尔先生开始想到,达拉波特这孩子看上去各方面都不错;要是我能把他留在家里,那么,我这个独生女儿就可以不嫁到别人家去了。同时,他还考虑到,他这个不安分而又不听话的女儿的任性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下尽管可以得到原谅,但是婆家的人却无法容忍。

  当时夫妻俩经过多次商量后,决定派人去达拉波特的家乡全面了解一下他家的情况。回来的人报告说,他的家庭出身很好,但是家里很穷。当时莫迪拉尔先生就打发人去向这孩子的母亲和哥哥提亲。她们立即同意了并且十分高兴。

  在坎塔利亚村,莫迪拉尔先生和安诺布尔娜开始商量操办婚事的日子,但是生来就喜欢保密而又处事谨慎的莫迪拉尔先生,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

  恰鲁绍湿是限制不住的。她就像制造混乱的古代士兵一样,常常闯入达拉波特的学习室。她有时生气,有时也表现出眷恋之情,有时突然激动起来,打破达拉波特学习的宁静。如今在这位纯洁而自由的婆罗门少年的心田上常常出现一种宛如闪电般暂短的从没有过的激动不安。从前,他那颗轻松的永远不知忧伤的心灵,总是浮在川流不息的时间波涛上自由自在地向前流淌,可是如今他却常常心不在焉,陷入种种幻想的罗网。有时他甚至抛弃学业,走进莫迪拉尔先生书房,翻阅那些带插图的书籍;这些插图仿佛为他勾画出一个幻想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从前他所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它具有更加鲜明的色彩。看到恰鲁绍湿那些怪癖的行动,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取笑她了,即使她做出恶作剧来,心里也不再产生打她的念头。 他觉得他自己的这种巨大变化,他这种眷恋的感情,仿佛是新做的一场梦。

  结婚的吉日订在了斯拉五月,莫迪拉尔先生已派人去请达拉波特的母亲和兄弟们,但是此事并没有告诉他本人。莫迪拉尔先生指示加尔各答的代办催请一个乐队,并且寄去了一份购物清单。

  天空中又出现了雨云。这些天来,村边的小河几乎都干涸了,只是在个别的地方还积有一些水;一些小船停泊在这种污浊的水里,在干涸的河道上牛车的车轮压出了深深的辙印。就在这时候不知从何处匆匆涌来的暴雨,就像雪山神女回娘家一样,一路欢笑降临到农村干旱的土地上——赤身裸体的男孩女孩来到河边,一边欢呼一边跳起舞来。他们兴高采烈地一次一次地跳入河水里,仿佛想拥抱这条河流。住在农舍的女人们都走出来,瞧着她们这位熟悉的亲爱的朋友——一股巨大的生命之雨浪,不知从何处涌入了毫无生气的干旱的农村。

  来自本地和外地的大大小小的船只,满载着货物,又出现在河道上。在市场旁边的码头上,傍晚又响起了外地船员的歌声。分布在河两岸的那些村庄,全年都在忙着各自的家务,并且在各自僻静的角落里过着单调的生活。在雨季到来的时候,巨大的外部世界带着各种礼品,乘坐着金色的水上之舟,前来拜访这些少女般的村庄;由于同外部世界保持着这种亲缘的关系,几天之内这些村庄已不再显得渺小匮乏,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活跃景象,来自悠远邦国的欢声笑语,打破了这平静沉寂的乡村,搅动了四周的天宇。

  这时候在库鲁洛卡达地区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著名的神车游行庙会。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达拉波特来到河边渡口。他看到,许许多多的船只在重新涨满河床的宽阔水流中快速向庙会场地驶去,有的船上载着秋千,有的船上载着巡回戏班,有的船上载着商品货物;来自加尔各答的乐队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巡回戏班的歌手在小提琴伴奏下唱着歌儿,一曲终了立即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来自西部各邦的船员们并不唱歌,只是疯狂地使劲敲打着鼓和钹,“咚喳喳”的响声震撼着天空——到处群情振奋,喜气洋洋,眼看着从东方地平线涌来的一大片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竖起了巨大的黑色风帆,月亮被遮盖了,开始刮起了强劲的东风,一团团乌云接踵涌来,河水开始掀起喜悦的波澜——河岸上那片摇动着的树林显得更加昏黑,青蛙开始鼓噪起来,蟋蟀的鸣叫仿佛要刺破这黑暗似的。今天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欢度神车游行节——车轮飞转,彩旗飘扬,大地颤抖;乌云翻滚,东风劲吹,河水奔流,船舶行进,歌声洪亮;很快响起了隆隆雷鸣,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从悠远的黑暗中飘来了一场大暴雨的气息。只有位于河岸边的坎塔利亚村,关闭了的自己的门扉,熄灭了灯盏,静静地沉睡了。

  次日,达拉波特的母亲和兄弟们来到了坎塔利亚村。这一天,三艘载着各种结婚用品的大船从加尔各答开来了,停靠在坎塔利亚村地主办事处附近的河边码头上。这一天的一大早,绍纳摩妮就带着用报纸包着的几个芒果和用树叶裹着的一些香料,怯生生地来到达拉波特的学习室门边,悄悄地站在那里——可是就在这一天,达拉波特却不见了。这位婆罗门少年,在被柔情、爱恋、友谊的绳索彻底缠住之前,在一个彤云密布的漆黑的雨夜,投奔到毫无缱绻之情的冷漠的宇宙母亲的怀抱,并且盗走了全村人的心。

  (孟历)一三○二年帕德拉月—加尔迪克月

  (1895年8~11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作客异乡,难免拘谨局促,但对于少年达拉波特而言,两年的客居生活他却乐在其中,甘之如饴。这其中有多重原因。首先,他是一个婆罗门少年,拥有受人尊重的地位;其次,他性情热情开朗,却不失平易温和,且礼数周全,十分招人喜爱;再次,他热爱自由,享受新鲜的事物带给他的刺激和猎奇感,坎塔利亚村庄的宁静安详、与坎塔利亚村民的相处以及在这里的学习经历,使他的心暂时安定下来。在这里,他并没有寄情山水,也并没有以客人身份而自居,更没有对那些贫穷农民怀有任何偏见。他不仅没有嫌弃他们、厌恶他们,相反,他把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并且广泛接触处于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与从事各种职业的人接触,比如小贩、织工、陶匠等,熟悉他们的生活状况,对他们的技艺都有所领悟和尝试。

  可以说,在坎塔利亚的一段时光只是达拉波特在追求自由的历程中的一段插曲。他在这里逗留了相对较长的时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使他的心暂时安定下来,一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情愫的牵绊,二是对读书学习的强大兴趣。

  假若按照种姓出身来讲,恰鲁绍湿和达拉波特可谓是门当户对。可是恰鲁绍湿的刁蛮任性和达拉波特的自由随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显然从某个方面刺激了达拉波特猎奇的心理。恰鲁绍湿对达拉波特有着复杂的感情。她对达拉波特所具有的乖巧和才能十分嫉妒,却又将达拉波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表现出很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她对达拉波特的好人缘深感不安,她甚至无法容忍她的女伴绍纳摩妮与达拉波特的正常交往;与此同时,她也常常会以一些恶作剧来激怒达拉波特,抑或是欲以此方式来吸引达拉波特的注意,而当达拉波特真的生气或不再理睬她时,她又百般示好,以求得达拉波特的宽恕。对达拉波特而言,与恰鲁绍湿的相处像是随时要准备应付的“革命”,而这“革命”也常似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而至,在掀起一场狂风骤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云淡风轻。不可否认,恰鲁绍湿为达拉波特的生活制造了很多混乱,他包容她,但有时却也气愤难抑;他无可奈何,但却无法制服她。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恰鲁绍湿的行为也常常令他忍俊不禁,并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新鲜养分,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心结为之暗系。在恰鲁绍湿家居住的时期,达拉波特逐渐被亲情、友情和爱情所羁绊,开始眷恋这一切的柔情和爱恋,开始渴望享受人生的幸福快乐,甚至萌生了安定下来的念头。

  在来到坎塔利亚村之前,达拉波特是一个闲适不羁、快乐无忧的少年。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志在四方。在坎塔利亚村的两年里,他无疑经历了重要的成长。他学会了深沉,学会了幻想。以前所看到的世界在他的内心起了化学反应,他开始幻想出更鲜明、更丰富多彩的世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变化,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一场新梦。

  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梦的时候,也正意味着梦境即将苏醒。达拉波特并不知道莫迪拉尔先生正在着手操办他与恰鲁绍湿的婚事,而正在喜事即昭的当口,他不辞而别,重新投身于无限深邃的自然和宇宙,继续他的漫游之旅。

  作者匠心独具,描述了一位喜好自由的婆罗门少年的一段乡村客居生活经历,以及他于即将被俗世情感所累之前,挣脱束缚,重返自然的举动,体现了作者对自然、自由的尊崇,并将回归自然作为解脱途径的理想。这篇小说可以说是用感情连缀的。文中随处可见情景交融的描绘、以情托物的想象,以及诗情画意的渲染,这在小说的结尾处体现得更为突出。作者运用写实的手法,以不少的篇幅描绘了久旱之后,雨季将至的村庄图景,以及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开幕前的场面。但这些客观场景的描述为达拉波特的离开埋下了伏笔。正是这暴雨和这庙会使得村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活跃景象”。那些“匆匆涌来的暴雨,就像雪山女神回娘家一样,一路欢笑降临到农村干旱的土地上”,而这暴雨又是“一股巨大的生命之雨浪”,“涌入了毫无生气的干旱的农村”;同时,那些“来自悠远邦国的欢歌笑语,打破了这平静沉寂的乡村,搅动了四周的天宇。”对于达拉波特而言,两年的乡村定居生活难免平淡、重复,乃至了无生气,因为乡村的生活毕竟是封闭的、平静的、缺少变化的,正如文中所描绘的,“今天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欢度神车游行节……只有位于河岸边的坎塔利亚村,关闭了的自己的门扉,熄灭了灯盏,静静地沉睡了”。这样的环境甚至几乎磨灭了达拉波特的天性。正在此时,这些来自自然的、来自外部的巨大的生命气息却恰恰与达拉波特内心深处渴望自由的、充满自然生机的律动相呼应、碰撞,搅动了他的心灵。河水掀起喜悦的波澜、蛙声如鼓、仿佛要刺破黑暗的蟋蟀的嘶鸣,这一切,仿佛是大自然对达拉波特的呼唤;大地颤抖、乌云翻滚、东风劲吹、河水奔流、船舶行进、歌声洪亮、雷鸣隆隆、闪电破空,也正是达拉波特内心生机复萌、激情亦复澎湃奔涌的写照。漆黑的雨夜仿佛浓墨重彩的泼墨画:“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竖起了巨大的黑色风帆,月亮被遮盖了……河岸上那片摇动着的树林显得更加昏黑”,达拉波特暗生的眷恋缱绻淹没在宇宙母亲的怀抱之中,与坎塔利亚村民的感情也随之融入他与自然的契合中。

  (蔡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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