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穆杜苏坦与毗波罗达斯两家祖上结仇,穆杜苏坦家被逼背井离乡。到穆杜苏坦一代时,经过他苦心经营,家业慢慢大了起来,而毗波罗达斯家则慢慢衰落了。穆杜苏坦没有忘记以往的仇恨,在他认为家业够大,而毗波罗达斯家够穷的时候,他故意向毗波罗达斯家求婚,想娶毗波罗达斯的妹妹古姆蒂妮为妻。毗波罗达斯拒绝了,但古姆蒂妮却天真地以为两家结亲以后也许会化解彼此的恩怨,于是不顾哥哥的反对,答应了这门亲事。婚事的操办使毗波罗达斯家族受尽屈辱。而婚后的古姆蒂妮发现,穆杜苏坦非常专断专横,妄图割断她与娘家哥哥的一切关系。她与丈夫斗智斗勇,决不与他妥协。而在互相斗争的过程中,穆杜苏坦发觉自己竟真的爱上了古姆蒂妮,想要和解的时候,却不知该怎么办了。古姆蒂妮被赶回娘家,穆杜苏坦不肯接她回家。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古姆蒂妮竟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得已,她只好回到穆杜苏坦的家。这时候,毗波罗达斯在英国留学的弟弟即将回国。毗波罗达斯对未来既充满希望,又很是迷惘。
作品选录
第三十七章
穆杜苏坦的正常生活轨迹多年来从未断过。他每一天每一刻的行动,都是非常刻板的。可今天一个不确定因素,骤然而至,把他的一切全打乱了。此时,他从办公室往家走去,今夜将是怎样的情形,完全是个未知数。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动作缓慢地吃晚饭。吃完饭,没有勇气立即走进卧室。先在外面右侧的游廊里踱了一会儿步。直到敲响了规定的就寝时间九点钟,才步入内宅。走进空无人影的卧室,撩开蚊帐,咚的一声倒在床上,没有一丝困意。夜渐渐深了,他饥饿的灵魂在黑暗中悠悠地朝外面遁去。这时,没有人来打扰他,保安和更夫全累得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后半夜一点,他眼里仍无一星睡意。实在躺不住了,从床上坐起来,心里纳闷,古姆蒂妮这时在哪儿呢。他对老仆人奔库下了关闭储藏室的死命令,估计古姆蒂妮不会在那儿。他来到楼顶上,没见一个人影。便脱了鞋,下了楼,沿着走廊轻手轻脚往前走。到了穆迪他妈的房门口,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夫妻俩明天要走了,今晚大概在商量什么事情。他在外面敛声屏息,耳朵贴在门上窃听。里面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悄悄话,外面听不清楚,但分明是两个女人的声音。显然,在分别的前夜,古姆蒂妮和穆迪他妈在说知心话哩。他不禁又气又恨,真想一脚把门踢开,大闹一场。可纳宾哪儿去了呢?他肯定在外宅。
从内宅前往外宅的悬挂百叶窗的甬道里,亮着一盏光线黯淡的灯笼。穆杜苏坦走到那儿,碰见披着毛披毯伫立着的夏玛逊德丽,又羞又恼,没好气地问:“半夜三更,你鬼鬼祟祟来这儿干什么?”
夏玛逊德丽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早躺下了,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心慌意乱,心想,说不定——”
穆杜苏坦用手指指着她,粗鲁地打断她:“我看你是越来越张狂了。我警告你,别跟我耍小聪明,快回去睡觉!”
近来,夏玛逊德丽的肚子越来越大。可此时发觉,她不合时宜地来到了不该她来的地方。她面露出极为哀戚的神情,看了穆杜苏坦一眼,转过脸去,用衣襟抹抹湿润的眼睛。刚要迈步,忽又回转身说:“他叔,我不是跟你耍小聪明。我看到的一切,让我没法入睡。我们不是今天才走到一起的,相处好些年了,我们何必再这样煎熬下去哩。”说罢,快步离开了。
穆杜苏坦茫然呆立片刻,往外宅走去,遇见出来巡夜的更夫。他在家中布置了一面疏而不漏的家规之网,夜里连他自己也没有悄悄行动不被发现的机会,周围是严阵以待的警惕的目光。王公般的主人,深夜起床,光着脚,幽灵似的摸暗走在外宅的游廊里,这委实是破天荒的咄咄怪事。开初几步开外的更夫,未认出他是主人,断喝一声:“谁?!”上前一看,吓得咬住舌尖,慌忙施礼请示:“老爷,您有何吩咐?”
穆杜苏坦随口胡诌:“我来查看一下家里一切是否正常。”对于这家的主人来说,这倒是名正言顺的。
穆杜苏坦随着来到客厅里,一眼看到他脑子里想象的场景: 纳宾枕着靠枕,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进去点亮汽灯,居然也未能惊醒他。用力推推,他才猛然苏醒,一骨碌坐起来。穆杜苏坦没有问他躺在客厅里的缘由,吩咐道:“快去,对大太太说,是我要你叫她回卧室的。”说完,急忙回内宅去了。
过了一会儿,古姆蒂妮轻步走进卧室。穆杜苏坦凝视着她的脸。她身穿红贴边白纱丽,纱丽的下摆撩起来盖着头。在这幽静卧室的微光下,她的神态是那样楚楚动人,令人心驰神荡!她在卧室角落里沙发上坐了下来。
穆杜苏坦走过去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古姆蒂妮刚要站起来,穆杜苏坦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摁在沙发上说:“别起来,听我说,是我处置不当,原谅我吧。”
听着穆杜苏坦出人意料的恳求,古姆蒂妮万分惊诧。
“我马上叫纳宾去告诉二媳妇,不用回罗兹卜普尔了。”穆杜苏坦继续说,“由他们俩侍候你。”
穆杜苏坦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使古姆蒂妮一时无言以对。
穆杜苏坦暗暗痛下决心: 我一定要以纡尊降贵的言行,消除她的积怨。握着古姆蒂妮的手,他恳切地说:“我去去就来,对我说,你不离开这儿。”
“行,我不走。”
穆杜苏坦下楼去了。当穆杜苏坦声色俱厉、粗俗渺小时,古姆蒂妮同他周旋并不是件难事。可他今天放下高贵的架子,这般温和,这倒叫古姆蒂妮无所适从了。她带来的芳心的赠礼,全已散落,面目全非,再从尘埃中捡起来,已派不上用场了。她于是在心中一面呼唤大神一面默诵:“宽容吧,像情人宽容情人。”
少顷,穆杜苏坦把纳宾和穆迪他妈带到古姆蒂妮的跟前,指着他们说:“我原来让你们明天回罗兹卜普尔老家,现在不用去了。从明天起,我把侍候大太太的任务交给你们了。”
听他这么说,两人也大感意外,十分惊讶。他们并未奢望他下这道命令,更不明白缘何深更半夜,十万火急地把他们叫来,郑重其事地委以重任。
穆杜苏坦失却了等待的耐心,就在今夜,他决意抛却顾虑,使出浑身解数,博得古姆蒂妮的欢心。像这样纡尊降贵,今生今世,在他还是第一次。为了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他用一反常态的语言告诉古姆蒂妮: 我向你认输。
古姆蒂妮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她暗忖,她如何接受穆杜苏坦手中的这份礼物呢?她有什么可做回报呢?外来的磨难降临她的生活,她可以获得力量与之抗争,大神是她的后盾。外在的对抗骤然中止,战斗结束,她却无意签订和约。这时,内心的软弱暴露无遗。古姆蒂妮忽然发觉,当穆杜苏坦粗暴无礼,盛气凌人,与他相处虽然不愉快,却很容易。但是,当他变得儒雅,却很难与他相处。这时,她渺小的哀怨的屏障不复存在,那储藏室成不了她的庇护所了。这时,她对大神双手合十祈祷,已没有任何意义。
古姆蒂妮若能找到借口,把穆迪他妈留下来,便有回旋的余地。可是,接受了重任的纳宾转身走了,迷惑不解的穆迪他妈也慢吞吞尾随丈夫往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脸,担忧地朝古姆蒂妮的脸瞥了一眼。那一眼的含义是: 此时,谁还能把她从丈夫的愉悦之手中拯救出来?
“太太,还不换衣服睡觉?”穆杜苏坦催问。
古姆蒂妮慢慢地站起身,进入旁边的盥洗室,关上门。她想尽可能延长自由的期限。她坐在盥洗室角落里一张凳子上。她焦灼的芳躯仿佛在寻找保护自己的屏障。
穆杜苏坦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默默计算着古姆蒂妮更衣要用多少时间。他刚才照了照镜子,头顶心几绺粗硬的头发,刺眼地直立着,他用毛刷子压了几次,未能压平。无奈,他往衣服上喷了不少香水。
十五分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更衣应该是绰绰有余的。穆杜苏坦悄悄走到盥洗室门口,仄耳谛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心想,古姆蒂妮也许在梳洗秀发,挽盘发髻。穆杜苏坦猜想,古姆蒂妮和其他女人一样喜欢装扮,所以应该耐心地等一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又走到门口,耳朵贴着门上静听,里面仍无动静,他摇摇头踅回去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床前墙上挂着的英国油画。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腾地站起,冲到关闭的门前,高声叫道:“太太,你还没有换好睡衣?”
少时,门徐徐开了,古姆蒂妮梦游般地走了出来,依然是进去时的那身衣服,根本没有换睡衣。上身是长袖棕色哔叽衬衫,红滚边褐色毛披巾拉上来盖着头。她手扶门框,神情迟疑站立着,好一幅美轮美奂的仕女图!她白皙丰润的手腕上戴着单面鳌鱼状金手镯——式样陈旧——好像是她母亲的首饰。这只沉甸甸的手镯赋予她的纤手以富裕的尊严,她是那样的自然,可这件首饰并未给她的芳躯带来奢华的情调。
穆杜苏坦不得不重新对她审视,再次惊讶于她的高雅端庄。在这以前,穆杜苏坦一向认为,他今生聚敛的财物为他增了光添了彩,少不得沾沾自喜。他习惯地认为,从财富和声望的角度而言,他把在家中会见的大部分人远远地抛在身后。此时,注视着盥洗室门旁汽灯灯光里站着的这位姑娘,他在心里说:“我的财富远远不够。”他甚至觉得,他登基当了皇上,王宫才配迎娶古姆蒂妮。他似乎真切地领悟到,出生以后,古姆蒂妮的性格,是在高洁的门第中培养而成的,换句话说,她的性格甚至占有她出生前的漫长岁月。那儿,不是哪个人可以随便进入的。毗波罗达斯拥有在那儿生存的与生俱来的权利,他和古姆蒂妮一样,周身时刻环围着忘却自我的质朴的光荣。
穆杜苏坦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毗波罗达斯身上没有丝毫傲慢的痕迹,可是总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此高贵的亲戚,仿佛突然上前拍着他的背问道:“喂,你过得舒心吗?”这太不像话了!他觉得,在毗波罗达斯的面前,他一下子变得矮小了,这着实让他气恼。同样由于这个微妙的原因,穆杜苏坦不敢对古姆蒂妮动手动脚,仿佛远远地离开了他可以称王称霸的他的家庭。不过,对此他并不生气,因为,古姆蒂妮的魅力,势不可挡,磁铁般地吸引着他。可是观察她的脸色,他清楚地认识到,古姆蒂妮并未做好自我奉献的准备——她站在无形的屏障后面。然而,她是那么娇美,全身透现着灿烂的纯真和贞洁!犹如幽静的雪峰上闪现的洁净的霞光。
穆杜苏坦走到古姆蒂妮的跟前,低声慢气地试探着问道:“太太,你不想睡觉?”
古姆蒂妮听了略感惊奇。她满以为穆杜苏坦会大发雷霆,恶声恶气地羞辱她。穆杜苏坦的问话,使她突然想起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她的父亲也曾以这样温和的口气,叫她的母亲“太太”。与此同时,她又想起,母亲不让父亲靠近她,拂袖而去。刹那间,她的眼睛潮湿了,不由自主地坐在穆杜苏坦的脚边,说:“请你原谅我。”
穆杜苏坦急忙抓住她的手,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解地问:“你做了什么错事,要我原谅你?”
“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古姆蒂妮说,“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穆杜苏坦的心又硬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得给你一些时间。”
“我也说不明白,很难对别人解释清楚的——”
穆杜苏坦的语气失去了温情,他冷冷地说:“一点儿也不难。你想说,你不喜欢我。”
古姆蒂妮犯难了。他说的话既对又不对。她下了决心,奉献灵府的祭品,可祭品还未送到。她心说,稍等片刻,路上不遇到障碍,祭品马上送到;不会太晚的,可是,必须承认,盛祭品的篮子至今还是空的。
古姆蒂妮坦直地说:“我这样说,是不想骗你。请给我一点时间吧。”
穆杜苏坦渐渐忍不住了,口气严厉起来:“给你时间,你就方便了,是么?你想要和你大哥商量一番,再和丈夫共建家庭!”
穆杜苏坦相信他这句话一针见血,他猜测古姆蒂妮推三阻四,是为了等她哥哥。她哥挥动指挥棒,指向东,古姆蒂妮就往东走,指向西,就向西走。他用嘲讽的口气说:“你大哥是你的导师!”
古姆蒂妮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你说得对,我哥是我的导师。”
“没有他的旨意,你今晚不换衣服,不睡觉,对不对?”
古姆蒂妮握紧拳头,铁塔般地伫立着。
“那好吧,给他打电报请示——可惜夜深了。”
古姆蒂妮不理他,径自朝对着楼顶的房门走去。
穆杜苏坦咆哮起来:“我告诉你,你不能走!”
古姆蒂妮转身站住:“说吧,你想干什么?”
“马上换衣服!”穆杜苏坦解开手表,“给你五分钟时间。”
古姆蒂妮当下进了盥洗室,脱了外衣,在纱丽外面披了一条粗披毯,回到卧室,等待他的第二道命令。穆杜苏坦眼里,她换了一身戎装,一副作战的架势。他越想越气,可又想不出对策。但在火头上却仍有心机,踌躇片刻说道:“现在你要干什么,对我说。”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穆杜苏坦失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披着毛毯的姑娘,他觉得她是个活寡妇——她和她的丈夫之间,横亘着沉寂的死亡之海。气急败坏,愤怒斥责,是渡不过这浩瀚的大海的。篷帆鼓满哪一阵风,方可启航呢?何时方能远航到达彼岸呢?他不知道。
穆杜苏坦半晌无语。卧室里除了滴答滴答的钟声,没有其他声响。古姆蒂妮没有出屋,又转过身,双眼望着外面漆黑的楼顶,静画般地矗立着。从外面的十字路口,传来一位醉汉唱的含混不清的小调。邻居的马厩里拴着一只小狗,它不停的哀号,撕破了深夜的宁静。
时光像深不见底的洞穴,张着阔大的巨口。穆杜苏坦的家庭机器的轮子仿佛全停转了。明天办公室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最棘手的是董事会会议,几项难通过的提案,等着他施展手腕,克服重重阻力,最终获得多数人的支持而通过。可这些急迫的事情,此时在他看来像影子似的,无关紧要。若是以前,今晚他会把明天的要事一项项记在笔记本上。可眼下,都顾不上考虑了,对他来说,人世间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阻止这位披着毛毯、随时可能离去的姑娘的脚步。
良久,他心事重重地长叹一声,这沉入冥想的房间仿佛立刻被他的叹息惊醒,目瞪口呆。他猛地从椅子站起,走到古姆蒂妮的身边说:“太太,你难道是铁石心肠?”
这“太太”两个字,犹如神咒,震撼了古姆蒂妮的心。在她心幕,当即明亮地闪现出她母亲的生活画面。多少日子,她母亲听着这呼唤,和颜悦色地做出回应。母亲这种习惯仿佛已溶进古姆蒂妮的血液。她蓦地回头站住。
“我配不上你。”穆杜苏坦颓丧地说,“但是,你难道不能对我表示一丝怜悯?”
“啊呀呀,不要说这种话。”古姆蒂妮忙俯下身去,用手沾了他足上的尘土,“我是你的女奴,请对我下命令吧。”
穆杜苏坦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搂在胸前说:“不,我不对你下命令。我要你自觉自愿地走到我的身边来。”
古姆蒂妮在穆杜苏坦的臂弯里透不过气来,但并没有使劲挣脱。
穆杜苏坦嘟囔着:“不,不,我不对你下命令。我要你自觉自愿地走到我的身边来。”说罢,放开了古姆蒂妮。
羞红飞上古姆蒂妮白皙的脸颊。她垂下眼睑说:“你下命令,我就容易尽责了。我想不出我该做什么。”
“好吧,解开你披着的毛毯。”穆杜苏坦说,“我不愿意看到它。”
古姆蒂妮羞惶地解开了毛毯,全身只剩下窄边条纹纱丽。黑条纹像流水般地围环着她苗条的身子。它们仿佛是线条之泉,潺潺流淌,看不出有停息的样子——又仿佛是黝黑的守卫的目光,留下自己不停移动的印记,在她柔体的四周逡巡,永不停止。
穆杜苏坦出神地望着她,可同时不能不注意到,这条纱丽不是婆家赠送的。这条纱丽特别合身,但非常便宜,分明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在盥洗室旁更衣室里有个多层红木大衣柜,柜门上镶嵌着穿衣镜,结婚前里面就放满了各种昂贵的纱丽。古姆蒂妮却不屑一顾,她具有多么高傲的自尊!
穆杜苏坦不禁又想起那三只戒指。古姆蒂妮拒不接受,表现出令他尴尬的冷漠,可对那只粗糙的蓝戒指,却情有独钟。她对毗波罗达斯和穆杜苏坦的感情,有着天壤之别!在古姆蒂妮解开披毯的一瞬间,不愉快的回忆像一阵狂风猛烈地冲击着他。可是,唉,他面对的古姆蒂妮实在太美了,简直是天姿国色!甚至她冷冰冰的神情,也仿佛是她戴的特殊的首饰。这姑娘对金钱嗤之以鼻。她在俭朴这种财富中出生,俭朴造就了她的高贵品质。所以,不能以金钱的价值来评判她,来确定她的身价。穆杜苏坦能用什么诱惑她呢!
穆杜苏坦若有所悟地说:“去吧,你去睡吧。”
古姆蒂妮望着他的脸,她无声的问题是: 你不先上床?
穆杜苏坦坚定地重复着:“去吧,别磨蹭了。”
古姆蒂妮上了床,穆杜苏坦坐在沙发上说:“我坐在这儿,你叫我,我才上床。我可以年复一年地等待。”
古姆蒂妮全身一阵哆嗦。这是多么严峻的考验!今日,她要用头撞开谁的门?神明没有对她的行动做出任何反应。她走到这儿所选择的路,是一条错误的路。坐在床上,她在心中呼唤:“大神,任何时候你不能欺骗我啊,我一直信任你。你把北斗星引到树林里,是为了让它在树林里显现的啊。”
这沉寂的卧室里,没有一点儿声息。十字路口那醉汉的哼唱已听不见了。只有那只狗,虽然精疲力竭,仍不时哀叫。
一分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扛着沉闷的重负,时辰仿佛走不动了。这就是夫妻生活恒久的画面?夜阑漫无边际,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两岸,中间是刺不透的死寂。
末了,古姆蒂妮聚集全身的力量,下床走到外面说:“你别让我成为罪人。”
穆杜苏坦严肃地说:“说吧,你要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最后一句话,是从他嘴里硬挤出来的。
“上床睡吧。”古姆蒂妮说。
但是,这意味着穆杜苏坦已大获全胜。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早晨,穆迪他妈为古姆蒂妮送去一碗牛奶,发现她两眼红肿,脸如死灰。穆迪他妈原以为,她和往日一样,早晨在楼顶角落里铺上线毯,面对东方,做精神祈祷,可今天在那儿没有见到她。她坐在楼梯出口处被一部分楼顶遮盖的地方,背靠着墙,神情忧郁。看来她对大神是一肚子怨气。今天,古姆蒂妮对大神的这种态度,颇像残酷的父亲无缘无故痛打无辜的孩子,孩子不明缘故,含冤忍受着肉体的疼痛,闭着嘴不敢抗议父亲的暴行。
昨夜,那种缺乏神圣,那种缺乏内心纯洁的床笫之欢,难道体现了她认为的神明的召唤?大神要将女人当做牺牲品,才这样拐骗他的猎物?他要把没有灵魂的肉体当做他的祭品?今天,她心里对神明未产生一丝虔诚。多少年来,她一次次说:“你宽宥我吧。”可此刻她叛逆的心儿责问道:“我怎能宽宥你呢?我岂能寡廉鲜耻地膜拜你?你不接受你的信徒,把她卖到了哪个女奴隶的市场?那个市场上,以鱼肉的价钱出售女人。那儿,没有人为了获得敬神的花环,虔诚地等待进行祭拜,而让山羊踩踏花林,吃光鲜花、芳草。”
穆迪他妈劝古姆蒂妮喝牛奶,她恹恹地说:“放下吧。”
“为什么,干吗放着?”穆迪他妈莫名其妙,“我这只奶碗罪大恶极?”
古姆蒂妮赶忙解释:“我还没有洗澡、祈祷。”
“那你快去洗澡,”穆迪他妈说,“我等你。”
古姆蒂妮洗了澡回来,穆迪他妈以为她又将坐在空荡荡的楼顶角落里。受习惯驱使,古姆蒂妮向楼顶刚迈出一步,便停止了,又返回坐在地上。她尚未做好祈祷的心理准备。
古姆蒂妮问穆迪他妈:“我哥的信来了吗?”
穆迪他妈猜想古姆蒂妮大哥的信很可能寄到了,一大早偷偷地溜进公事房,一拉抽屉,发现抽屉上了锁。显然,“偷窃”之路从此被堵死了。她只得推托说:“我也说不准,我去打听打听。”
这时,夏玛逊德丽飘然而至,说:“哟,大太太,看上去你那么憔悴,是不是病了呀?”
“我没有病。”古姆蒂妮冷冷地说。
“惦念娘家吧,嗨,这是人之常情。好在你哥快来了,可以见面了。”
古姆蒂妮心里一惊,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夏玛逊德丽的脸庞。
“你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穆迪他妈疑惑地问。
“穆迪他妈,你听着,家里其他人全知道了。我们家厨房的帕尔波蒂说,大太太娘家的夏尔卡尔来见当家人,问了太太的情况。我听她说,大太太的哥哥,今天来加尔各答看病。”
“他的病加重了?”古姆蒂妮着急地问。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不会太让人担忧的吧,要不我还会听不到?”
夏玛逊德丽这时省悟,穆杜苏坦对古姆蒂妮封锁了她哥的消息,因为,他尚未赢得妻子的心,生怕她思念娘家,更加心神不定。于是,故意煽动古姆蒂妮心中的思念之火:“我听说,人人都夸你哥哩,说你哥的人品举世无双。”接着对穆迪他妈说:“‘帕古尔花’,时间晚了,该去储藏室准备食品了,耽误了当家人吃饭上班,又要挨扣的。”
穆迪他妈再次把奶碗送到古姆蒂妮的身边:“大姐,牛奶凉了,快喝了吧,我家的大福星!”
古姆蒂妮没再拒绝喝牛奶。
穆迪他妈在她耳边悄声问:“今天还去储藏室帮忙吗?”
“今天算了。”古姆蒂妮说,“你让库巴尔到我这儿来一趟。”
一个黧黑、冷酷、饥饿的老朽,像天狗似的,从外部吞噬着古姆蒂妮。这个上了年岁的人,没有与他年龄相一致的恬静、温和、文雅和深沉。他是那样贪得无厌,失去了自制力,他的爱,类同于对资财的疯狂追求,他那大汗淋漓的肢体的触压,令古姆蒂妮极为厌恶。
古姆蒂妮并不后悔嫁给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只是他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尊严,才使她非常难受。完整的奉献,像一只水果,在自由的阳光和空气中渐渐成熟,把未熟的水果用磨盘碾碎,它是成熟不了的。由于尚未得到充裕的时间,他们生涩的关系才如此折磨着侮辱着古姆蒂妮。可她能逃到哪儿去呢?她对穆迪他妈说“你让库巴尔到我这儿来一趟”,实际上是变相的寻求遁逃之路。她要从衰朽的龌龊逃进稚嫩的纯洁,从污浊的吁吁气喘,逃进花园芳香的空气中。
(白开元 译)
赏 析
1927年3月,泰戈尔去印度西部旅行,夏天又去阿萨姆邦的山城西隆避暑,并且动手创作长篇小说《三代人》。1928年,他在班加罗尔休息时,完成了《三代人》的第一部,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于是就将其定名为《纠缠》,后来出版了。这时他开始创作另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首诗》。
小说情节不复杂,主要描写两个家族长期以来的恩怨情仇。作者着力塑造了毗波罗达斯、穆杜苏坦和古姆蒂妮三个人物。毗波罗达斯是一个好人,性格软弱又死要面子,维持家族高贵的种姓。他虽然想重振家业,却遇到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宁愿借倒赔,也要死死保住为他妹妹留下的财产,而且很不明智地借了老冤家的钱;明明家里已入不敷出,还非得为妹妹举办盛大婚宴。这样一来,便注定要失败,导致悲剧的产生。古姆蒂妮性格坚强,做事果断,是个善良有爱心的女性。她在婚姻问题上坚持己见;嫁给穆杜苏坦后,面对穆杜苏坦的强势,又与他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最后回到娘家,把双方都搞得筋疲力尽。这个形象,在泰戈尔小说中并不多见。
刻画得最成功的人物应是穆杜苏坦。他的性格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 他勤奋努力,有冒险精神;他脾性多乖,变化无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怀有极强的报仇心理;他视金钱如一切,但他并不贪图酒色。在他的努力经营下,他的家族兴盛起来,大大超过冤家毗波罗达斯一家。他为了报仇,为了整垮毗波罗达斯一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使毗波罗达斯家族出现严重危机,即使与古姆蒂妮结婚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打压。他建立了如此大的家业,却又悭吝之极,对家属、仆从的用度控制极严,账目管理非常严格,稍有不周之处,非打即骂。这种性格与古姆蒂妮一碰撞,便如水与火一般势不相容。于是夫妻间的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不间断地爆发。就是感觉到了对古姆蒂妮的爱以后,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处理了,最后干脆把她给赶回了娘家。
节选部分表现的是穆杜苏坦感觉到自己爱上古姆蒂妮时吃惊、兴奋和迷惘的心情及不知所措的举动。“穆杜苏坦的正常生活轨迹多年来从未断过。可今天一个不确定因素,骤然而至,把他的一切全打乱了”,这个“不确定因素”,便是他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古姆蒂妮。这一刻,他的言行举止,失措了。“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动作缓慢地吃晚饭。吃完饭,没有勇气立即走进卧室”,这个形象,哪里还有那个果断决绝干练的影子?穆杜苏坦此刻很想讨好古姆蒂妮,便传话让自己的兄弟不用回老家了,让兄弟夫妇俩作古姆蒂妮的伴当。他更是对古姆蒂妮软语相承,使得古姆蒂妮都觉得太突然了。然而穆杜苏坦平时颐指气使的习惯使他对古姆蒂妮的慢言慢行渐渐失去耐心,言语之间又开始激烈起来,并且把古姆蒂妮的这种反应归咎于她的傲慢,归咎于她对哥哥的感情。这进而使穆杜苏坦极度地恼怒起来。其实面对毗波罗达斯,他感到自卑,始终耿耿于怀于毗波罗达斯高贵的种姓。当他知道古姆蒂妮与哥哥的深挚感情时,嫉恨之极,把刚刚燃起的爱之火花隐藏了起来,硬起心又与古姆蒂妮争斗起来。
习惯了穆杜苏坦盛气凌人的脾性的古姆蒂妮,很不适应穆杜苏坦的突然变化,在与穆杜苏坦应对之时,就不免显得有点迟钝,最后在有点感动和无助之中,与穆杜苏坦行了周公之礼。但这并没有带给她新婚的快乐,反而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觉得“一个黧黑、冷酷、饥饿的老朽,像天狗似的,从外部吞噬着古姆蒂妮……他是那样贪得无厌,失去了自制力,他的爱,类同于对资财的疯狂追求,他那大汗淋漓的肢体触压,令古姆蒂妮极为厌恶”。她要寻求一条逃遁之路,“要从衰朽的龌龊逃进稚嫩的纯洁,从污浊的吁吁气喘,逃进花园芳香的空气中”。
然而,最终,古姆蒂妮没有能够遁逃,虽然回娘家有了哥哥的庇护,但由于世俗的、自身的种种原因,她还是又不得不回到丈夫的身边,继续痛苦的生活。
作者不止描写了两个家族的恩怨情仇,他还在小说中提出了妇女解放的思想,这是泰戈尔小说主题的一大变化。在他以前的长篇小说中,读者也可以看到关于妇女问题的描写,但那多是出于对妇女的同情与关心,并没有把妇女问题提升到女权的高度。尽管泰戈尔不是女权主义者,但这部小说已具有女权思想的痕迹。古姆蒂妮与穆杜苏坦斗争的过程,也可以说就是古姆蒂妮争取自身解放的过程。小说中有不少篇幅对妇女的遭遇、妇女的地位、妇女争取自身权益的行为有着精要的描写。如第五十一章里,毗波罗达斯在与古姆蒂妮讨论妇女问题时,“毗波罗达斯深知,女人的尊严,在女人那儿最少。她们不知道,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千家万户,被命运拨弄的女人才这么容易受到凌辱。她们自己熄灭了自己的光华。之后,她们只有惧怕而死,忧愁而死;落到不般配的男人手中,挨打挨骂,可心里还觉得,逆来顺受,体现女人一生的最大成功。不——再不能姑息男人的这般欺压!大凡被社会压到底层去的,每天也在把社会拖向底层”。不过,作者在最后并没有描绘出一个理想的结局,古姆蒂妮也没有在与丈夫穆杜苏坦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她还是回去了。因为作为女性的另一重枷锁又降临到了她的头上,她怀孕了。
《纠缠》只是作者计划的《三代人》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小说结束时,作者留下了写作第二部的伏笔,即毗波罗达斯与穆杜苏坦两家的恩怨还会继续下去。结尾时,透露出毗波罗达斯的弟弟将从英国回国,毗波罗达斯家也许会东山再起;而古姆蒂妮也将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也将作为联系两家恩怨的纽带,可能将两家恩怨带到一个更加复杂、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层面上去。这显然是泰戈尔不愿看到的,也与泰戈尔主张和谐和平的思想背道而驰。这只是我们的设想,毕竟,作者没有再写第二部。
(杨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