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加尔各答读书的罗梅什与久根德罗是同学,罗梅什与久根德罗的妹妹海梦莉妮结识并相恋。但在罗梅什要毕业的时候,父亲给他订了门婚事,并逼他立即回去完婚。不得已,罗梅什对海梦莉妮不告而别。罗梅什在迎亲坐船回家途中遇到风暴,待他醒来时,他身边躺着一位身着新娘装的女子,于是罗梅什以为她就是自己的新娘,而女子也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迎娶的队伍好像都遇了难,罗梅什带着身着新娘装的女子回到家。在与女子的交谈中,他得知女子叫科摩拉,不是自己的妻子。遇到风暴后,两人幸存下来并阴差阳错在一起了。罗梅什不敢将真相告诉科摩拉,也不敢与她行夫妻之实。罗梅什带着她回到加尔各答,送她进女子寄宿学校,然后他又与海梦莉妮一家交往并开始筹备与海梦莉妮的婚事。但此时他心里又很矛盾,不敢将已在家成亲的事情告知海梦莉妮,更不敢把与科摩拉的事相告。罗梅什的情敌奥寇耶的妹妹与科摩拉同在女子寄宿学校读书,因而知道了罗梅什与科摩拉的事,以为科摩拉就是罗梅什的妻子,将此事告知久根德罗,久根德罗要去找罗梅什理论。罗梅什匆匆带着科摩拉离开,坐船西行,在船上结识丘克罗博尔迪大叔,遂一起至大叔的家乡迦吉普尔。罗梅什打算在当地安居下来,在遍寻科摩拉的丈夫无果的情况下他决定与她正式结成夫妻。但他内心对海梦莉妮割舍不下,写了一封信,说出了事情真相。不意信落在家里,被科摩拉看到,知道了一切。科摩拉决定离开罗梅什去寻找自己的丈夫诺林纳克,却被骗做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奴仆,受尽欺凌。一次偶然机会,这家主人生病,请诺林纳克治病,科摩拉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想办法脱离主人家,进入诺林纳克家做仆人,但不敢将真相说出来。而诺林纳克在沉船事件后到处寻找科摩拉而不得,便来到加尔各答,巧的是与海梦莉妮一家相识。经人说合,加之诺林纳克也以为科摩拉已故,便答应与海梦莉妮结婚。海梦莉妮也答应这个婚事,但心里对罗梅什还是念念不忘。当她哥哥带着罗梅什回来,并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她对与诺林纳克的婚事一点都不上心了。而诺林纳克的母亲对海梦莉妮也不满。最后,诺林纳克知道了科摩拉的身世,与她正式结成夫妻。但罗梅什与海梦莉妮,却无果而终。
作品选录
五十六
海梦莉妮同意嫁给诺林纳克之后,就开始宽慰自己说:“这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事。”她在心里千百次地说道:“我那条旧的姻缘纽带已经断了,遮挡我生活天空的乌云已彻底消散。现在我自由了,从昔日所遭到的不断攻击中解脱了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从中感受了一种断绝尘缘后的巨大欢乐。火葬场上的焚尸火焰熄灭之后,人生的纷争仿佛就像一场游戏一样,卸掉了自己的沉重负担,而这时候哭丧的人们心里暂时就会感到轻松一些。海梦莉妮的心境就是如此——她在与自己生活中的一章彻底告别之后就获得了这样一种平静。
海梦莉妮回到家里后在想:“母亲假如还活着,那么,我就会满心欢喜地把我的这件喜事告诉她,可是我怎么好把这一切对爸爸讲呢?”
奥农达先生因为身体虚弱,今天早早就躺下了。这天晚上,海梦莉妮拿出一个笔记本,坐在她那间僻静的卧室里的桌子旁边,开始写道:“我已经陷入了死神的魔网,断绝了一切红尘之念。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有一天突然天神又把我解放出来,让我重新开始步入新的生活。今天我跪在天神的足下,千百次向他顶礼膜拜,并且准备迈入这新的生活领地。我是根本不配享受这种好运的,可是我却得到了它。噢,天神哪,请赋予我力量吧,让我终生保持它吧!我确信,那位将我这渺茫的人生与他自己的生活联在一起的人,一定会使我的生活过得充实而美满。我也一定要对他赋予我的那些充实而美满的生活予以完全的回报——这就是我唯一的祈求。”
海梦莉妮合上笔记本,走进花园,在这群星闪烁的寂静的冬夜里,沿着铺满砾石的小径,久久地踱来踱去。无边无际的夜空,仿佛在向她那被泪水洗涤过的心灵悄悄地念诵着和平咒语。
第二天下午,正当奥农达先生准备带着海梦莉妮前往诺林纳克家里去拜访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们家的门前停住了。诺林纳克家的一个仆人从马车的前座上跳下来,通报说:“老夫人来了。”
奥农达先生急忙迎出门来,凯蒙科里已经下了马车。奥农达先生说道:“今天我实在太荣幸了!”
凯蒙科里说:“今天我要看看您的女儿并为她祝福,因此,我就冒昧地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屋里走去。奥农达先生把她让到客厅里,请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然后说道:“您先坐一会儿,我去叫海梦来。”
海梦莉妮为出门去已经换好衣服,她一听说凯蒙科里来了,就急忙走出闺房,向她施礼请安。
凯蒙科里说道:“孩子,祝你福寿绵长!让我看看,亲爱的,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她就拉过海梦莉妮的一双手,把一副刻有摩柯罗[1]像的沉甸甸的金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这副戴在海梦莉妮细手腕上的大手镯,显得太旷了。海梦莉妮戴上手镯之后,跪在地上又向凯蒙科里行了谢礼。凯蒙科里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这种祝福和抚爱,使海梦莉妮心里立刻充满了一种浓浓的甜蜜感。
凯蒙科里说道:“亲家公先生,明天上午我请你们父女俩儿到我那里去做客。”
次日早晨,奥农达先生和海梦莉妮像往常一样,坐在外边喝早茶。奥农达先生那张被疾病折磨得憔悴的脸面,由于喜悦,一夜之间竟然变得红润和年轻了。他不时地瞧看海梦莉妮那张平静的脸,并且觉得,今天他的女儿仿佛再现了他那位已故妻子的温柔的福相。长久以来,她所抛洒的泪水竟使得她的脸面焕发出一种幸福的光泽,而且今天显得更加柔和深邃了。
奥农达先生今天总是觉得,仿佛动身前往凯蒙科里家里做客的时间已经过了,不能再耽搁了。海梦莉妮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说,时间还早,现在刚过八点钟。
奥农达先生一再说:“进行准备也需要时间啊。早一点儿动身总比晚了好。”
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载着手提箱、行李等重物走过来,在花园的门口停下了。
“哥哥回来了。”海梦莉妮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就迎上前去。久根德罗满脸堆笑地下了车,并且问道:“海梦,怎么样,你好吗?”
海梦莉妮反问道:“你车上还有别人吗?”
久根德罗笑着说:“当然有哇。我给爸爸带来了一件圣诞节的礼物。”
这时候罗梅什也下了车。海梦莉妮看见他,立即就转身走了。
久根德罗叫道:“海梦,不要走,我有话和你说。”
这一声招呼也没有传到海梦莉妮的耳朵里,她就像躲避幽灵追赶而要保护自己一样,急匆匆地走开了。
罗梅什一下子愣住了,呆木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走进屋里去呢,还是返回到车上去?
久根德罗说道:“罗梅什,走吧,爸爸坐在这儿的花园里。”他说着就握住罗梅什的手,把他拉到奥农达先生的面前。
奥农达先生从远处看见罗梅什后,有些惊慌失措。他一边用手抚摸着头一边想:“怕是又出现什么岔子了!”
罗梅什向奥农达先生躬身请安。奥农达先生指给他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对久根德罗说:“久根,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准备要给你发电报呢。”
久根德罗问道:“为什么?”
奥农达先生回答说:“海梦已经和诺林纳克订了婚。昨天诺林纳克的母亲已来相看过了并且还为她祝福。”
久根德罗:“你说什么,爸爸,妹妹的婚事完全定下来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奥农达先生:“久根德罗,你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赞成这桩婚事?在我还不认识诺林纳克的时候,你们就为促成这桩婚事而积极工作了。”
久根德罗:“当时我是那样做的,但是现在毕竟不是那个时候了,有许多话需要说清楚。你首先要听我把所有的话都讲完,然后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奥农达先生说道:“我会找一天有空儿的时候听你讲的,但是今天我没有时间。我马上得出门儿。”
久根德罗问道:“你去哪里?”
奥农达先生说:“诺林纳克的母亲请我和海梦去她们家里做客。久根德罗,你如果呆在家里,吃的东西……”
“不不。不用为我操心。”久根德罗说,“我和罗梅什到附近的一家宾馆里去吃饭,晚上你们总该回来吧,到那时我们再回来好了。”
奥农达先生对罗梅什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他甚至都没有瞧看罗梅什一眼。罗梅什在这期间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在要动身的时候向奥农达先生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出去。
五十八
海梦莉妮避开罗梅什,急忙跑进房间,关上门,在床边坐下来。第一次冲动平静下来之后,一种羞愧感立即袭上她的心头:“我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去会见罗梅什先生呢?我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可是那种感情为什么又会这样鬼鬼祟祟地突然出现在我的心田?太不可信啦,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了。我再不能这样六神无主了。”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对自己默默地说:“我这次不能再逃跑了,我要战胜自己。”她要重新去会见罗梅什先生,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又走回房间。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凯蒙科里送给她的那副手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就像去战斗之前佩带上武器一样。她鼓足勇气,昂首阔步,向花园里走去。
奥农达先生走过来,问道:“海梦,你去哪里?”
海梦莉妮说:“罗梅什先生不在这里?哥哥也不在这里了?”
奥农达:“不在,他们走了。”
海梦莉妮立即从这种自我考验中获得了解脱,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奥农达先生说:“现在——”
“对了,爸爸,”海梦莉妮打断父亲的话说,“我去洗个澡。我洗澡要不了多久,你派人叫车吧。”
海梦莉妮对于应邀去凯蒙科里家做客突然表现得十分积极,这种积极性不太符合她的性格。奥农达先生看得出来,这种积极性过于做作,所以他心里就越发感到不安了。
海梦莉妮匆匆洗过澡,换上衣服,走出来说:“爸爸,车子来了没有?”
奥农达先生说:“没有,现在还没有来。”
当时海梦莉妮就沿着花园里的小径开始踱着步。
奥农达先生坐在台阶上,开始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
奥农达先生到达诺林纳克家里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半。当时诺林纳克还没有回来,因此欢迎奥农达先生的任务只好落在凯蒙科里的肩上了。
凯蒙科里询问了奥农达先生的身体和家里的情况,并且围绕这些话题同他交谈起来,她还用斜视的目光不时地扫视一下海梦莉妮的脸。可是为什么不见她的脸上有喜悦的表情?也见不到她脸上有因喜事来临而焕发出来的那种朝霞般的红润之光!相反,从海梦莉妮那种心不在焉的目光中仿佛透露出一种忧伤的暗影。
凯蒙科里仿佛被轻轻地击打了一下。看到海梦莉妮这种忧郁的神情,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压抑感。“对任何姑娘来说,同诺林结婚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凯蒙科里默默地在想,“可是这位以自己受过教育而自居的姑娘,是否认为我的诺林不配她呢?她为何如此忧虑重重,又如此犹豫不定呢?这是我的过失呀!我老了,不愿意再等待了。一旦想干什么事,就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决定让诺林和这位大龄姑娘结婚,可是我又没有去很好地了解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解她了,现在我需要赶快把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帖,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
凯蒙科里一边和奥农达先生说着话,一边在内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一切。对她来说,继续进行这种谈话已经不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于是她就对奥农达先生说:“您看,关于这桩婚事没有必要太着急了。他们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现在就让他们俩自己商量着定吧,我们硬逼他们可不好。我不知道海梦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可以谈一谈诺林,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番话凯蒙科里是专门说给海梦莉妮听的。海梦莉妮既然悒悒寡欢,心事重重,那么,凯蒙科里也不想让对方得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她的儿子对这桩婚事就特别满意。
今天,海梦莉妮到这里来的时候,曾强迫自己表现出很热心的样子,可是结果却相反。短暂的热情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忧伤。当她跨入凯蒙科里家门的时候,突然一种恐惧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在她面前的那条她即将踏上的新的生活之路,看上去,显得非常遥远,而且又像一条蜿蜒于重峦叠嶂之间的山路一样难以通行。
在这两位老人今天进行彬彬有礼谈话的过程中,海梦莉妮内心里萌生出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感,并且为此而感到痛苦。
在这种情况下,当凯蒙科里提议把这桩婚事放一放的时候,在海梦莉妮的心里就产生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这桩婚事如果能很快定下来,她就可以很快从自己这种怀疑徘徊的虚弱心态中摆脱出来,因此,她希望尽快把这桩婚事确定下来。可是,她发现,这桩婚事被压下来后,她心里也暂时平静了下来。
在说话的时候,凯蒙科里一直用斜视的目光瞧看着海梦莉妮的面部表情。她觉得,在过了这么久之后海梦莉妮的脸上仿佛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温柔。因此,顿时她心里就萌发了一种对海梦莉妮的不满情绪。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把我的诺林卖得太贱了!”今天她为诺林纳克迟迟没有回来反而感到高兴。
她望着海梦莉妮,说道:“你看到诺林纳克的脾气了吧?他明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可是现在都不见他的影子。今天不管有多少事,他也应该早点回来呀。每当我有一点病的时候,他就停止工作,留在家里,不管这样做有多大损失,他都毫不在意。”
说完这番话之后,凯蒙科里借口去看一看午饭做得怎么样了,就站起身来,走出去一段时间。她的用意是想让科摩拉把海梦莉妮请到自己房间去,以便她和这位温厚的老人单独谈一谈。
凯蒙科里一走进厨房就看见,做好的饭食放在微火上热着,科摩拉默默地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在专心地思考着什么。凯蒙科里突然出现,使她大吃一惊,随后她羞愧而又面带微笑地站起来。
凯蒙科里说道:“我说,孩子,看来,你还在埋头做饭哪!”
科摩拉说:“饭菜全都做好了,母亲!”
凯蒙科里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声不响地坐在这里呀,孩子?奥农达先生是位年迈之人。你去见见他,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海梦也来了,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说说话儿吧。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老让她坐在我的身边,她会感到很无聊的。”
凯蒙科里对海梦莉妮产生逆反心理之后,就对科摩拉更加亲热了。
科摩拉羞涩地说:“母亲,我能和她说什么呢?她那么有学问,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凯蒙科里说:“怎么能这样讲呢!孩子,你绝不比别人差。有人学会了读书写字,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可是,像你这样更值得别人尊敬的人能有几个呢?读过书的人,可能有学问,但是难道所有人都会成为像你这样的拉克什米吗?走吧,孩子,走吧。不过,你穿这身衣服可不行。我今天要用适合你穿的衣服把你好好打扮一下。”
凯蒙科里今天准备全面地压一压海梦莉妮的傲气。在姿色方面,她想让海梦莉妮在这位受过不多教育的姑娘面前相形见绌。科摩拉没有办法反对。凯蒙科里用她那双巧手精心打扮起科摩拉来,给她穿上了一件青绿色的纱丽,为她梳扎了时髦的发型,然后一次又一次翻过来掉过去地观看科摩拉的容颜,并且怀着喜悦的心情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哎呀!这样的美女在王宫里也会受到青睐的。”
科摩拉不时地提醒她说:“母亲,只有他们爷俩儿坐在客厅里,时间太长了不好。”
凯蒙科里说:“长就长吧,今天不把你打扮好,我就不去。”
打扮结束之后,她和科摩拉一边走出房间,一边说道:“走吧,走吧,孩子,你不要害羞。看到你,那些在大学里读书的有学问的美女也会感到逊色。你要在大家面前挺起腰杆。”
说完,凯蒙科里就硬拉着科摩拉走进奥农达先生父女俩儿所在的那间客厅,她们一走进来就发现,诺林纳克正在和他们说话。科摩拉急忙想退出去,但是凯蒙科里却拉住她不放,并且说道:“不必害羞,孩子,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都是自己人。”
凯蒙科里在自己心里为科摩拉的美貌和穿着感到骄傲。她的希望就是让大家一看到她都感到惊讶。这位母亲认为,海梦莉妮看不起她的儿子诺林纳克,因而有受到侮辱之感,所以她今天很激动。如果今天在诺林纳克面前能贬低一下海梦莉妮,她会感到很高兴的。
大家一看到科摩拉都感到很惊奇。海梦莉妮与她相识的第一天,科摩拉根本没有装饰打扮自己,她穿一身脏乎乎的衣服,羞愧地坐在一边,而且时间也不长。那一天,也没有很仔细地看着她。今天海梦莉妮瞬息间感到有些惊愕,然后就站起来,拉住这位腼腆的科摩拉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来。
凯蒙科里明白了,她胜利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不默默地承认,如此娇媚的美女,只有在天宫里才能见到。她当时对科摩拉说:“去吧,孩子,你带海梦到你房间里去说说话吧。我来布置进餐的地方。”
科摩拉心里有些激动不安,她在想:“不晓得海梦莉妮会对我怎么样啊!”
这位海梦莉妮总有一天会来做这个家庭的媳妇,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所以科摩拉不能轻视她对自己的看法。这个家庭女主人的位置本来是属于她的,可是她对此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她决不允许妒忌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点位置。她没有任何要求。当她和海梦莉妮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两条腿有些颤抖。
海梦莉妮柔声细语地对科摩拉说:“我听妈妈说过你的情况。我听了之后心里很难过。你就把我当做你的亲姐姐看待吧,亲爱的。你有姐妹吗?”
海梦莉妮那亲切而又充满同情的语调,使科摩拉紧张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回答说:“我没有亲姐妹,只有一个堂姐,是我叔叔的女儿。”
海梦莉妮说:“亲爱的,我也没有姐妹。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每当我感到欢乐或忧伤的时候,我就在想,母亲不在了,如果我能有一个妹妹,该多好哇!从童年时代起这种念头就萦绕在我的心里,到后来竟然形成这样一种习惯,那就是我不能敞开心扉讲自己的心里话。人们都以为我太傲慢。但是,妹妹,你可千万别这样看我。我的心实际上已变成了哑巴。”
科摩拉心里的一切隔阂都消逝了,她说:“姐姐,你会喜欢我吗?你对我已经有些了解,我是个很愚笨的人。”
海梦莉妮笑着说:“当你对我有更多的了解之后,你就会发现,我也是一个很愚笨的人。我只不过比你多读过几本书,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所以,我要对你说,如果将来我进入这个家庭,你可不要离我而去呀,妹妹!我一想到,家务的重担有一天会落到我一个人的肩上,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科摩拉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说:“你把家务重活儿都交给我吧。我从小时候起就开始做家务活儿,我不怕承担任何重活儿,我们姐妹俩儿一起来操持这个家。你应该让你丈夫幸福,我来侍候你们俩。”
海梦莉妮说:“太好了,妹妹。你大概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丈夫吧,你能回忆起他的模样吗?”
科摩拉吞吞吐吐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还要记住丈夫的形象啊,姐姐!我来到大叔家之后,我和我的堂姐赛洛佳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亲眼看见,她是如何侍候她丈夫的,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丈夫,可是我还是全心全意地忠爱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无法说清楚。天神让我的忠爱获得了回报,现在我的丈夫清楚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尽管没有接纳我,但是我却得到了他。”
听了科摩拉这几句蕴含忠爱的话语,海梦莉妮的心深深地被触动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很理解你所说的话,这样的获取才是真正的获取;出自贪欲的一切获取,总归是要失去的。”
很难说科摩拉是否完全明白了这番话的含义——她凝望着海梦莉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姐姐,你说得很对。我不允许任何悲伤进入我的心田,我的自我感觉良好,姐姐!我所得到的虽然不多,但那是真正属于我的。”
海梦莉妮把科摩拉的手拉在自己手里,说道:“只有奉献和获取达到完全平衡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获取——我的导师说过这样的话。我说句实话,妹妹,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因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才活得有意义,那么,我就会感到非常幸福。”
科摩拉感到有些惊奇,她说:“为什么这样说呀?姐姐,你会拥有一切,你什么都不会缺的。”
海梦莉妮说道:“如果我得到了应该得到的那一点点,我仿佛就会感到幸福;如果得到的更多,那就是很大的负担,就会遭受很多痛苦。从我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大概会使你感到惊奇,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但是这些话语是天神让我说出来的。你不知道,妹妹,今天我的心情是何等的沉重啊!我得到你之后,我的心情才觉得轻松一些,我才有了一点力量,所以我才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呀。妹妹,你是怎样诱导我说出这么多话来的?”
(董友忱 译)
赏 析
这部小说创作于1903年至1905年,并在《孟加拉观察》上连载,1906年出版单行本。小说出版后,被译成世界多种文字,有的文字还有多种译本。在我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先后出现过好几个译本,是泰戈尔在中国最受人喜爱和欢迎的小说作品。
故事情节构思之奇巧,是这部小说最为突出的特色之一。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这部书,恰好印证了这句话。故事情节由一个个的巧合一环环地构成,悬念迭出,引人入胜。小说中的巧合主要有五: 一是沉船,罗梅什与科摩拉巧遇。这是整部小说的关窍,是最大的巧合,小说也因此而得名。二是罗梅什的婚事被揭出的巧合。罗梅什送科摩拉进寄宿学校,偏偏奥寇耶的妹妹也在这里读书,让奥寇耶知道了罗梅什被父亲逼回家的真相。三是罗梅什写给海梦莉妮的信,恰好被科摩拉看到了,知道了事实。四是科摩拉与诺林纳克的巧会。科摩拉离开罗梅什后给有钱人家做仆人时,那家主人生病了,请来看病的医生,竟然是诺林纳克,两人正式相会。五是诺林纳克到加尔各答后,也结识了海梦莉妮一家,并与海梦莉妮谈婚论嫁。这些巧合,将罗梅什、海梦莉妮、科摩拉、诺林纳克这四人紧紧拴在一起,他们的命运也紧紧地牵动着读者的心。
缠绵的感情纠葛,“悲剧性的痛苦伤痕”,是这部小说吸引人感动人的关键所在。爱情作为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千百年来文学家们乐此不疲,世界文学画廊上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不计其数,《沉船》也是这其中一颗耀眼的明珠。这部小说的感情纠葛主要发生在罗梅什、海梦莉妮及科摩拉之间。作为男主角的罗梅什处在感情漩涡的中心。因为沉船事件,互不相识的罗梅什与科摩拉鬼使神差地成了“夫妻”,知道真相的罗梅什却不敢告诉科摩拉真相,甚至最后还打算真的与其成为正式夫妻。他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皆因“夫妻”之名拴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这种纠葛,主要因罗梅什的善良与同情得以继续与发展。如果罗梅什一知道真相就说出来,科摩拉的命运、罗梅什的命运都将改写。罗梅什与海梦莉妮是两情相悦,自由恋爱而成的一对恋人,整部小说里最让读者牵挂。在处理两人感情纠葛时,两人都表现得极为理智,尽管内心很痛苦。明明相互爱着,一个因为责任,一个因为理解,都在等待着,都在忍受着,没有怨言,哪怕最终两人没有在一起。
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使读者能时时体味小说里人物的心理动态,获得共鸣。泰戈尔很少作静态的心理描写,也很少用大段大段的语言来描写心理活动,他总是将人物的心理描写置于人物的行动之中,往往着墨不多,却很细腻很生动,能产生强烈的效果。在第57章,诺林纳克的母亲告诉科摩拉海梦莉妮将与诺林纳克结婚的消息后,科摩拉走进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吹灭了灯,坐在地板上沉思:“由于命运的捉弄,即使我会失去对我丈夫拥有的权利,我也要设法关心照顾他,并且从思想上要做好丧失一切的准备。不管怎么样,只要有一点儿可能去侍候他,我也要竭尽全力地去侍奉他。愿天神保佑,让我面带笑容去做这一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更多的企盼。如果我不能满怀喜悦地接受历经苦难所得到的那一点儿恩典,如果我总是满脸不高兴,那么,我就可能丧失一切。”最后,她下定决心:“我要从明天起驱逐心中的一切悲伤,绝不能再愁眉苦脸了,绝不能再对那种未能实现的幻想寄托任何希望了。我只想侍奉他,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侍奉他。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要!”这些心理描写,把科摩拉对诺林纳克的忠贞和爱恋,非常准确细腻地表达出来。自己的丈夫要在自己的面前与别的女子结婚,这种痛苦,非一般人能够忍受,但科摩拉忍住了,还坚定地为丈夫祝福。字里行间没有“爱”字,没有“痛”字,但读者能体会到科摩拉内心里的大爱和大痛。在第58章,海梦莉妮正准备去诺林纳克家赴宴,哥哥久根德罗带着罗梅什突然到来,她顿时惊慌失措,“急忙跑进房间,关上门”,“羞愧感立即袭上她的心头”,“我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去会见罗梅什先生呢?我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可是那种感情为什么又会这样鬼鬼祟祟地突然出现在我的心田?太不可信啦,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了。我再不能这样六神无主了”,“我这次不能再逃跑了,我要战胜自己”,“她要重新去会见罗梅什先生,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又走回房间。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凯蒙科里送给她的那副手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就像去战斗之前佩带上武器一样。她鼓足勇气,昂首阔步,向花园里走去”。这里的一系列动作描写,其实就是间接的心理描写,与直接的心理描写一起,把海梦莉妮的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强烈震荡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出来。理智上她已相信罗梅什已经结婚的事实,所以勉强同意与诺林纳克的婚事;情感上她仍然系附在罗梅什身上,无法忘怀。这些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在泰戈尔的生花妙笔之下,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和艺术感染力。
本书节选的第56、58两章。两章的故事是连贯的。海梦莉妮不相信罗梅什情感的背叛,但她耳闻目睹的事实又让她异常痛苦。她在痛苦中答应与诺林纳克结婚,诺林纳克的母亲将要来拜访她家即相亲的时候,罗梅什却突然出现了。海梦莉妮的心乱了,“一种羞愧之心袭上她的心头”。她刻意躲避罗梅什,内心却矛盾之极,有欢喜,有痛恨。但真相未明,一切不可逆转,她仍然坚持着去接待诺林纳克的母亲,但心底又不放弃对罗梅什的希望。
所以当诺林纳克的母亲前来拜访的时候,她“曾强迫自己表现出很热心的样子,可是结果却相反。短暂的热情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忧伤”,她显得那样的彷徨,脸上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也见不到她脸上有因喜事来临而焕发出来的那种朝霞般的红润之光”。她微妙的心思被细心的诺林纳克的母亲捕捉到了,相亲也就不欢而散。
而相亲之后,因罗梅什而联系在一起的两个女主角,终于碰面了。一个是即将成为主妇的海梦莉妮,而这个主妇本应该是科摩拉;另一个则是以仆婢的身份出现的科摩拉。作者的情节设计真是巧之又巧。
《沉船》是一部理想的作品,反映了泰戈尔对爱情、对宗教的看法。小说中,罗梅什与海梦莉妮的爱情,在当时的印度,显然还不具备开花结果的条件。诺林纳克来自正统的印度教家庭,在与科摩拉失去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后再相聚,然后毫不犹豫地接纳科摩拉,这是很难想象的。作者处理这两个问题,带有一定的理想色彩。不过作者在处理这两个问题时,并没有回避印度宗教对女性命运带来的悲剧性影响,如盛行印度的童婚制、包办制,都给女性带来巨大痛苦甚至灾难。科摩拉就是这样一位女性,十二三岁就嫁人,而罗梅什面对父亲给他操办的婚事,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这种童婚制和包办制,给小说中男女双方带来巨大痛苦,使无感情之人结合,有情之人却不能成为眷属。
(杨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