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美人榜
写这样题目,未免无聊,但红楼本就是荒唐一梦,我们今日又在议论这个梦,不更是梦中之梦吗?既然是梦话,又有什么不可以拿来说拿来玩的。
一下笔却颇费踌躇,概大观园中女孩子,几乎个个可以称得上美女,要一一写来还了得。而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美和美是很难比较的。所以想了一个办法,约略把大观园中美女分成四类,一曰态,二曰艳,三曰媚,第四类比较特别,属于不写之写、想象得之的美女。
(一)态
先说第一类——立即又为难了。因为要给“态”字下个定义,要非易事。简单地说吧,这一类美女,美在其神韵。她们不一定要有完美的五官和身材,但一定具有特出的气质。
风流婉转林黛玉
大观园美女之TOP,无疑是黛玉。我知道立即有人举手反对,因为林黛玉型美女在今日已不受欢迎,甚至书中也从未说过黛玉最美,倒是称赞宝钗“容貌丰美,人人都说黛玉不及”。不过莫让作者骗了,红楼梦很多笔墨都是狡猾异常的。
书中凡描写黛玉之处,笔墨最是空灵,无不尽力模拟其“态”之美。事实上,作者从来未把她的五官和身段一一写来。即使是她刚出场亮相,用了一段铺排渲染(这种古典长篇的俗套,红楼梦中极少),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始终只有她的眉眼。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就算这样的细笔描写,你也依旧不能明确黛玉的眉毛是小山眉还是新月眉,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而这对黛玉的美似乎毫无影响。
贾府众人眼中看去:“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对,黛玉始终是一个“态度”,美而不明确的“态度”。试想十九回静日玉生香,何等旖旎的一段文字,黛玉之一颦一笑,不是第一等美人如何使得!此类文字,书中太多,只能略举几处。
一是二十六回末,黛玉到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误解了宝玉:
……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此不就是诗化了的“沉鱼落雁”吗?
一是二十七回葬花。葬花这一日是芒种节,也就是送花神的日子。前面先勾染了一下气氛,远远拉开,缓缓写来,直到回末才有宝玉: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便把那花兜了起来。 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
听到黛玉泣诵葬花词,宝玉“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此节实兼写二人,虽无多一语及黛玉,但宝玉不觉恸倒于“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之处,正极写黛玉一哭之凄美。
又,第十六回,林如海死,黛玉奔丧回家,宝玉迎接,“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须知此时黛玉是一身重孝,通体素白,又在悲戚之中,何等可怜可爱。雪芹也不明言,只用“超逸”两字,叫你自己想去就是。
然而要证明黛玉之美,不能单从宝玉眼睛里面看去。他自然认为黛玉最美的。那就换双眼睛来看看吧。鲁迅先生有句妙语,说贾府的焦大定然不会爱上林妹妹。其实不然,焦大们喜欢的美女类型只会是林妹妹而不会是林之孝家的。那道理,就如《渴望》里面刘慧芳喜欢王沪生而不会喜欢宋大成一样。
换谁的眼睛呢?呆霸王薛蟠。二十五回逢五鬼,宝玉凤姐忽然病倒,大观园中乱成一团。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这段文字,在程本中被尽数删去了。大约程、高两位老先生觉得在紧要关头来游戏笔墨,太油滑了;又觉得猥亵,唐突了黛玉。但,妙处恰在这。好色的呆霸王,哪懂得什么性灵之美啊,可是只论皮相,他也能一眼认定黛玉好看。黛玉是一等一的美女,还用说吗?
风流婉转四个字,正可以形容黛玉。又,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形容可卿“风流袅娜,又似黛玉”。
六十二回,探春谈及大家生日,说独独二月里没有。袭人立即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不要小看这一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第一,探春精明能干,人人生日皆随口报出,独独遗漏了黛玉。可见,黛玉来贾家多年,从来没有郑重庆贺过一次生日,否则探春不会没有印象。和熙凤、宝钗贺生辰的文字参照一下,冷暖自知。第二,袭人深恶黛玉,最怕她嫁给宝玉,内心排斥之情已在“不是咱家的人”一语中流露无遗。黛玉纵然孤棲,也是贾府外孙,按当时标准,比宝钗与贾府的亲属关系还更近呢。她住贾府,怎么也比宝钗更理所应当。探春提到宝钗时都没感觉“不是咱家的人”,袭人却恶毒地特别指出这一点。第三,这是书中唯一一次指明黛玉生日。农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朝节——百花之神的生日。有人很困惑为什么安排袭人和黛玉同生日。其实,袭人姓花。让她和黛玉同生日,就是为了提示花朝节。作者心目之中,大观园的百花之神,正是黛玉啊。
又,潇湘馆,宝玉本题作“有凤来仪”,是“颂圣”,指元春省亲的。元春为了低调,赐名潇湘馆。门前翠竹千竿,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居于此间,不是把黛玉比作凤凰么?黛玉号“潇湘妃子”,又是把黛玉比拟于娥、英这对神女。
总之,作者明里不说黛玉最美,甚至还挑剔黛玉不够美,暗地里却把一切最美丽的字眼,奉献在她身上。他描写黛玉实在煞费苦心,又要骗人上当,又怕人上当。现代人比较功利,喜欢宝钗大约是远胜过黛玉。但是红楼梦问世后,早先一百多年间,读者受骗上当的却不多,推崇黛玉的还是远远多于宝钗。
名士风流史湘云
湘云是红楼中呼声甚高的人物。自此书面世以来,一直深受读者喜爱,在很多读者心目中,甚至超过“双峰并立,二水分流”的宝钗和黛玉。原因很简单,黛玉多思,宝钗多谋,都属于“比较麻烦”的女孩子,和她们相处久了,不免累得慌。而“憨”湘云呢,磊落豁达,胸无城府,最易相与,自然受欢迎。
湘云出场甚是仓促,甚至没有好好交待一下她的来历。我们只知道她是史鼎的侄女,贾母的侄孙女。虽然家世显赫,却业已式微;更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书中对湘云外貌亦不刻画五官而重其神采。
湘云年龄甚小。书中对她第一次外形的描写,却是在床上。
……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书中此类“床上镜头”,每令人忍俊不禁。盖场景极诱惑,而小说人物和读者却丝毫不察,以笔墨极天真的缘故。比如宝玉闯入闺房,本礼法所禁。双美共卧,湘云的姿态实是撩人,但是宝玉偏偏一毫意淫也无。湘云“一弯雪白的膀子”只有淘气的意味,没有性的意味,比较宝钗的“雪白的膀子”大是不同。由此可知湘云的皮肤很白。但彼时贵族小姐大抵如此,也不算特出。
让读者感受湘云之美貌的则是六十二回醉卧芍药裀:
……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
这时候,湘云嘴里还一边迷迷糊糊喊着酒令呢!
有这幅动人的花间沉醉图,湘云形象顿时鲜明起来。王蒙大赞这是书中极成功之描写,称湘云为“自然之子”。六十三回寿怡红,湘云抽到的花签是海棠,上书“只恐夜深花睡去”,又借黛玉之口说:“夜深二字,改石凉二字。”提醒回顾前文,正把湘云比成“香梦沉酣”的海棠花。其姿容之盛,仪态之美,堪与黛玉宝钗颉颃。无怪作者安排她在咏白海棠诗时后来居上,白海棠本就是她精神之写照。
湘云最喜欢扮假小子。贾母曾错认湘云为宝玉。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参照画之意境,细加雕琢,笔墨可谓豪华到奢侈,总写群艳,中间最突出的正是湘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绒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就是个子高挑,四肢修长,宽肩细腰,正是今日时装模特儿之标准身段。配上那一身别致亮丽的行头,立于雪地之中,湘云之娇俏,可称第一。
湘云和宝玉吃鹿肉,黛玉嘲笑他们,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 ,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作者着力刻画的,正是湘云这种“名士”的派头,于放况不羁之中,显其妩媚风流。红楼梦中的审美倾向,是向着《世说新语》的时代回归。书中理想人物的身上,莫不体现着对晋人风神的追随。这是对在登峰造极的专制压抑之下趋于破散的人格之美的一种呼唤。
但,我对湘云并非特别的喜爱,原因却也在此。湘云身上模拟的意味太重了,那种名士派头和她的稚气不能水乳交融,可信可亲的程度反而降低。我觉得湘云的形象是越来越有生命力的,在凹晶馆联诗一回开始饱满绽放。可惜也就到了尽头,后四十回她的形象必然会再有一个提升,可惜我们永远都看不到了。续书给我们的,只是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
脂批透露,大观园诸人的生活原型,以湘云最美,黛玉的原型反而比较普通。这一点特别有意思。书中宝玉和黛玉的形象成型最晚,因为寄托着作者的爱和理想,离原型反而是最远的。又,很多探佚派学者都认为后四十回原稿中湘云嫁宝玉,最后又分开了。我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从前八十回看,宝玉和湘云之间,友爱甚笃,然而最没有情爱成分;宝玉对宝钗的肉体颇有艳羡之情,湘云对于他却丝毫不存欲的吸引,这从第二十一回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纯是好兄弟好朋友的关系。然而造化弄人,贾府事败之后,颠沛流离的宝玉和湘云,偶然相遇,于无可奈何之下互相取暖,又终于被逼离散,实在是第一等苍凉文字。我不怀疑雪芹生花妙笔会写出这样情节,但是我对学者们用所谓“旧时真本红楼梦”的孤证,或是从书中找到某些文字,硬是附会为湘云嫁宝玉的伏笔,却是嗤之以鼻的。
文采精华贾探春
第三回,林黛玉进荣国府,见到了三个姊妹,书中虽未明言,但是谁都能判定写的各是哪一个。其中“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不是探春又是谁?。
六十五回,兴儿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探春浑名“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又云“老鸹窝里出凤凰”。话虽粗俗,却也可见探春之美是举家公认的。
以今日之流行审美,探春的鸭蛋脸和窄肩膀有点过时,但是高挑纤秀,细腰长眉,却是现代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至于一双俊眼,是怎么样一个俊法,就要你自己想象了。王观词云:“水是眼波横”,“媚”成分的多,“俊”的成分少。而探春之“顾盼神飞”,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信果敢之气。
探春和凤姐身上有着这个没落贵族之家最缺乏的生命力,一种“豹子的精神”。但探春比凤姐更美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试想海棠社结社缘起,她写给宝玉的那封信,可不就深得晋人风流。探春之气质极似谢道蕴,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精髓,能养育得出几个谢道蕴呢?“文采精华,见之忘俗”,是探春的确评。
脂批说贾府事败之日,“此人若在,诸子孙当不至流离也。”这个评语非同小可,试想,在树倒猢狲散之际,寄望于一个闺中女子来使子孙免于零替,批书人和作者对她是何等赞赏。
探春心志高远,无奈,她生错了时代。她的花签诗是“瑶池仙品”的杏花,诗曰“日边红杏倚云栽”,又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很多研究者指出,探春的结局是远嫁海外,甚至成为某藩王的王妃。她曾经哀叹:“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就走出去了。”最后,她是走出了这个叫她彻底失望的家,但是,走,能走到哪去呢?还不是只能走进另一个男人的庇护之下,只留得一曲凄凄惨惨的《分骨肉》,叫人不胜唏嘘。
今日探春一定酷似亦舒笔下她自己最欣赏的那类女主人公。年轻貌美,却不以美貌为食,欧美名校出身,坐镇中环豪华办公室,叱咤风云,业绩超然,同行男士闻之色变。品味一流,穿着奢华却低调,假期飞巴黎对她们已算是老土……只是今日之探春也和当年之探春一样难脱尴尬境地,无他,太过优秀了,没有男人配得起她们。不屑攀附豪门,又不能屈就寒士,同阶级的男人则庸俗无趣。只好高贵而落寞的微笑着,等待天降奇缘来打开她们的心扉。好在她们很懂得爱护自己,永远青春不老,靓丽如昔,和狐媚子的歌后影星一起托起城市的光彩。
明丽辉煌王熙凤
把王熙凤列入美人榜,恐怕四周顿时嘘声四起。但是我们是选美人,不是选圣人,平心细想,凤姐何尝不是极出色的一个美人呢?
入选美人榜的闺阁弱女居多,矜持有余,气概不足。可卿香菱这两个小媳妇,美则美矣,终嫌小家子气。凤姐却是真正出得大台盘的。
试看第五回凤姐第一次出场,亦是一段铺排。两府诸人,以这种方式隆重推出的,除了宝、黛这对主角,只有熙凤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人未至,声先闻,一登场就引得全场目光。衣饰华美,谈吐大家,风范可圈可点。虽然是做戏,可是做得叫每个人都舒舒服服,不能不说是好本事。“自幼充男儿教养”的凤姐,虽不读书,言谈却粗而不俗,鲜香泼辣,走到那里,都如春风勾起一潭死水,笑声四溢。
凤姐永远是响亮的,醒目的,招摇的。凤姐之美,是闪烁着棱角锋芒的刚健之美。“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作者不讳其恶迹,亦不隐藏欣赏之情。凤姐的不幸是生于末世,配了贾璉这样猥琐的夫婿,故而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若生于今日,还怕不是个董事长级的人才么?时常登上财经杂志彩页,一身世界顶级名牌时装,妆饰靓丽得体,神情干练果决,谁见了不喝声彩:“好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
附录:
凤姐私生活是否不检?
有条误解,就是凤姐私生活不检点。她私通贾蓉贾蔷,似乎证据确凿。一是第五回当着刘老老,凤姐和贾蓉,一个“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一个“抿着嘴儿一笑”,十分暧昧。一是第七回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但我提出三条反证,凤姐固然狠辣,私生活并不糜烂。
第一,她抓贾璉偷荤,抓得很紧,贾璉也很怕她。彼时男人偷荤不过是习惯问题,女子红杏出墙却是关乎名节生死。如果凤姐自己出墙,从心理上说,她不会也不敢这样理直气壮的不许老公偷荤。第二,这一条很重要,女子生活的不自由,出墙的难度,远在偷荤之上,最难的是瞒过身边人。所以金瓶梅中,潘金莲偷陈经济,就一定要把春梅也拉下水。平儿在凤姐身边的地位就是春梅在潘金莲身边的地位,可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平儿有花巧。第三,相反的,平儿听凤姐说贾瑞起淫心之后的反应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此时周围无人,只有她们两人说体己话,毫无作伪的必要,平儿表现得这样义愤填膺,尤其是“没人伦”一骂,假如凤姐有这个过犯,平儿是断然不敢当面讲的。观凤姐处置贾瑞之狠辣,固然与她一贯做事风格有关,但也是因为贾瑞犯的是“灭伦”与“淫行”双重大罪,在礼教看来本是十恶不赦,怎么处置也不为过的,凤姐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天行道。由此可以证明,凤姐心中其实无鬼。
至于那两处暧昧笔墨,我的解释是,凤姐当家的缘故,贾蓉贾蔷等人都要逢迎她,观后文贾芸也是如此。而凤姐心中空虚,这些俊俏的小后生围着她转,无疑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所以也相应的给了不少好处。仅限于此。而焦大一骂,更好解释。爬灰凤姐定不沾边,贾蓉名分上是她侄儿,而不是小叔子。但是,宁蓉二府多少拆污烂的事情,谁不揣着一笔帐呢,他们两个人听了有愧意,也是很自然的。
(二)艳
所谓的“艳”,就是美艳,即最受大众欢迎的美女类型。
鲜妍妩媚薛宝钗
“艳”字排行榜,宝钗无疑是第一名。宝钗就是一个标准美女。圆脸,大眼睛,白皮肤,略微丰满的身段(清代的指标和我们不同,只要看看仕女图可知。宝钗的身材彼时认为微丰,在今日是很标准的。相反,唐代认为标准的,今日该是比较丰满了)。杨慎有篇假托汉人的《杂事秘辛》,详细描写女人体,宝钗应该就是处处合乎那种标准的,正如她的思想无有一处不合乎道德。
第四回宝钗出场,就用说书人口吻评她“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第五回又有“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第七回借介绍可卿,再以“鮮艷嫵媚”许之。
二十一回,宝玉夹在湘云和黛玉之间受气,一时以为自己开悟,写了一篇“续胠箧”,中有“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之语。宝钗的“仙姿”,对宝玉何尝没有吸引呢。
又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花抽到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而宝玉的反应,是“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些描写很耐人寻味。
此句本出自唐代罗隐的《牡丹》一诗: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可巧呢,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牡丹花色花形之艳丽繁复,自非芙蓉可比。
总之,文章里面一提到宝钗,似乎无一处不努力表明,她就是公认的群芳之冠,是大观园里最美丽的女孩子。
宝钗非止容貌“鲜妍”,身段亦“丰美”,有宝玉《白海棠诗》为证:“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正是一指宝钗,一指黛玉。又机带双敲,宝玉讪讪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惹得宝钗大怒。宝玉口中的“他们”,自然不会是朋友或小厮,一来这些人不敢当着宝玉议及闺阁,二来宝玉也不敢拿到宝钗面前说。“他们”只可能是园中的姊妹,或者宝玉的丫头。可见宝钗像杨妃是众人私下的确评了。
书中对宝钗的服饰也做细描。第七回送宫花,从周瑞家的眼中看到宝钗“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簮儿”。第八回比通灵,宝玉去找宝钗,看见宝钗在做针线,“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簮兒,蜜合色棉遥倒遄隙疸y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王熙凤等装束华丽,宝钗則朴素得多,一是待字闺中,和少奶奶身份不同,二来也是为了突出其“德”。
可怪的是,这样一个德言容工俱全美人,第一次正写其外貌,即第八回,用的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看完这四句话,会叫人产生一种失落之情。美吗?美。然而俗。这样一描写,产生的效果反而是把宝钗的美降了等级。
对宝钗外形再次出力刻画是在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元春以这种特殊方式,择定了宝钗作为宝玉将来的妻子。宝玉仍然瞢然无察,只想到看她的红麝串。“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
此段文字轻灵,实藏深讽。它的对文是“蒋玉函情赠茜香罗”,其间深心,由读者自己去推想了。一向藏愚守拙的宝钗,如何不懂得元春赐物的含义?她理当避嫌不佩戴才对。即使出于对皇室的尊崇,也万万不该在宝玉面前展示。离谱的是,一向最矜持、最符合淑女礼仪的宝钗,似乎浑然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亲手褪下来交给宝玉,把“雪白一段酥臂”都落入宝玉眼里,叫他浮想联翩。即使不是故意引诱,其春风得意一时忘形也可知。只是这层意思雪芹又写得极委婉,说是“可巧”宝钗笼着,因宝玉发问,“少不得”褪下来。(红楼中每有这种笔墨,他到底想叫你相信什么呢?呵呵)
奇就奇这里又把第八回的描写字句,照旧搬来用了一次。雪芹是语言贫乏的人吗?以红楼梦文字之华丽来看,肯定不是。他怎么就不能够换几个更漂亮的字眼来写宝钗呢?很有可能,他就是要加深我们对宝钗的这个印象。和写黛玉时爱用虚笔不同,对宝钗他重重落了实笔,效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
书中每喜把黛玉和宝钗捉对描写,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故有“黛玉葬花”,就有“宝钗扑蝶”: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然而葬花极性灵极维美的一段文字,写尽黛玉风流态度,扑蝶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还顺带讽刺了一下宝钗之心机深沉。我不能不一再地说,雪芹是非常狡猾的
风华绝代薛宝琴
同登艳榜的是薛宝琴。
宝琴之美在书中纯用侧笔,笔调甚是夸张。宝琴一来,全家都轰动了。先是宝玉见到了大惊小怪一回。宝玉说:“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可见,第一,宝钗“绝色”是公认的,第二,宝琴之美在宝钗之上。不过他说话一贯夸张,未必做得准数。等到探春也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探春的话却是有权威性的。宝琴之美,呼之欲出。
第五十回芦雪庵联句:
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原来前一回贾母给宝琴那件“金翠辉煌”的斗蓬,就为了用在这里。红楼梦每有诗画一般梦幻的色彩和意境,此为一例。宝琴之美,已经是神仙一类了。
然而我不把宝琴作为榜首,原因是,她来得突兀,形象也未完成。就出现的几回看,似乎安排她的出场,更多就是为了联诗的热闹,及宝、黛和解,爱语慰痴颦诸文字。也是为了带出那组有谶语意味的《怀古诗》。她的个性,反而模糊不清。可能后四十回还有出彩的戏份,只能抱憾了。
(三)媚
放诞风流尤三姐(尤二姐附)
“媚”者,狐狸精是也。狐狸精文学是中国特有的品种。神话传说中大禹治水娶涂山氏之女,狐狸精乃“涂山氏之苗裔也”。《搜神记》中有一组狐狸化人的故事,又引《名山记》说狐狸是“上古淫妇”阿紫所化。唐代有“无狐媚,不成村”之说(《朝野佥载》)。彼时狐狸大神雌雄兼有,民间奉之甚虔,但是很快狐狸精就为女性专属。白居易《新乐府》中一首很有趣的《古冢狐》这样写道:“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头变云鬟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时人静处。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举花颜低。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这首诗乃是“戒艳色也”,结尾说:“女为狐媚害即深,日长月长溺人心。何况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估计从这种观念催生了《武王伐纣平话》妲己是九尾狐狸的说法。而使狐狸精文学登峰造极的,自然是《聊斋志异》了。
“狐狸精”一词早脱离了最初的“狐狸所化”的意义了。大凡女子,异常的美貌、风骚而多情,就可与狐狸精划上等号。狐狸精不易得,只有美而能媚,将女性之魅力发挥到极致,颠覆“万恶淫为首”的社会道德的,才配称狐狸精。丧人之家,覆人之国,是狐狸精之所长,也是狐狸精命定的事业(从这点来看,聊斋里的著名狐狸精,反而是离狐狸精精神最远的,不过是男人可以偷荤又不必负责的良家妇女化身。独有恒娘,才够得上狐狸精级数)。男人对狐狸精的感受是万分复杂的,喜爱、憎恶、恐惧交织;诛伐于外,意淫于内,否则狐狸精文学如何这等昌盛呢。
在狐狸精自己,修成正果的如武瞾者,却是少之又少。狐狸精的悲剧在于:她们非但不容于秩序,并不容于自己,结果最后往往沦为秩序的牺牲品。
红楼二尤,自然是媚榜中之尤物了。
尤氏姊妹地位尴尬,和宁国府份属亲戚,实则毫无血缘关系,纯粹是尤老娘养下的两个粉头,从嫖客贾珍那里讨生计。她们在红楼梦中迟至“理亲丧”才出场,一出场就带着阴暗的色彩。贾蓉其人,前面只有一点暧昧的表演,此时他的邪恶才真正生动起来,这段描写,实在是笔笔刺心。
贾敬猝死,尤氏接老娘来料理家务,听到这个消息——
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
遭逢大丧,贾蓉非但笑了,还是和贾珍相视一笑!其笑容之暧昧肮脏难以明言。
到了家庙铁槛寺——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
可是一转眼,贾蓉就“得不得一声儿”跑回了家,迫不及待去找尤氏姊妹——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立即“红了脸”骂贾容。贾蓉却毫无顾忌——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一“哭”一“笑”迅速转换之间,尤氏姊妹和贾家父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已经揭得一清二楚了。作者又借贾琏写去——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麀聚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
如此一来,连最后一丝存疑也没了。尤氏姊妹名声之坏,是早播于亲眷之间的。
尤氏姊妹之美貌,和大观园中的贵族太太小姐完全不是一类,带有更多原始的、邪恶的性质。贾琏这色狼虽然每要偷荤,但是慑于凤姐之威,多是小打小闹。但是这时候尤二姐引得他连对凤姐、贾珍吃醋的畏惧都放到一边去,不时到宁国府勾搭,并且最后竟然丧中偷娶,二姐之美貌自然不必说。
第六十五回有云:
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
第六十九回,凤姐带二姐去见贾母:
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贾母对二姐,拉过来细看“皮肉儿”,又拿出手来看,鸳鸯再揭起裙子,正是从前挑选姬妾的规矩,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当时的笔记。大家注意到了没有,书中从未对太太小姐们的“金莲”有过描写,只写湘云穿麂皮小靴,但那是男子装束。盖贾家本是旗人,并不缠足,而尤氏姊妹是缠足的。揭起裙子是为了看她缠足是否小巧周正。她们本来就是大观园的异数。
很多人不喜欢尤二姐,包括我。从前的读者是因为她的“淫行”而不原谅她,我觉得她最不可原谅的是明明是狐狸精偏偏要扮小白兔,不计乎前,不预乎后,燕雀巢乎幕帘之上,还想随遇而安,最后葬送了自己性命。本文讲的是美女,对这些不多谈了。
高鹗对烈女有特殊嗜好。非但是后四十回努力造就烈女,对前八十回也多有改篡。三姐这个复杂而丰富的形象,险些被其彻底改造为高大全的烈女。这种改造偏偏很合乎国人的审美习惯,于是不少根据红楼梦改编的戏曲中,尤三姐更加的纯洁和伟岸。
如果按程乙本提供的思路——二姐淫荡,三姐贞节,其实一推敲,就会破绽百出。柳湘莲下聘之后,心里疑惑,询问宝玉——
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
正是和宝玉的这段谈话,使得柳湘莲态度来了大转变,导致三姐羞愤自尽。程乙本给我们造成的印象是:这是一场可怕的误会,宝玉信口胡说,将三姐牵涉在内,柳湘莲和三姐,一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不听解释,一个宁可以生命证明清白也不肯解释。如此一来,宝玉成了间接的凶手,而柳湘莲和三姐因太过自爱而害了自己。如此一来,三姐之死,简直成了闹剧而非悲剧。
二姐果然无辜,宝玉一时失言,不会不懂其间利害关系,过后能不为其辩白吗?而不会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因为他讲的本是实话,无法辩白。三姐以死明志,因为她知道柳湘莲的怀疑是事实,她亦无法辩白。柳湘莲了解得越多,她的婚事就越绝望。
关键就在于程本和脂本在这里出现了大量异文——
第六十五回,贾珍趁贾琏不在,到他的“外宅”去:
脂本做: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程本做: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两段文字简直天差地别,谁都能一眼看出程本是强行修改过来的。
后面用了一段粗俗笔墨写“二马同槽”,和下人的胡羼,接着写二姐和贾琏的对话,程乙本要作伪,就千不该万不该没有干脆去掉尤二姐这句话:
——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脂本)
——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怎么是个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程本)
如果二尤和贾珍没有暧昧,二姐垂泪对贾琏说的这句话就无法解释,贾琏也不会起了吃“杂烩汤”的念头——
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脂本)
便往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贾琏便推门进去,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程本)
我之所以详细的列出异文,就是要大家明白程乙本篡改的煞费苦心。可惜它给了三姐“清白”,却罔顾情节的合理性,大大折损三姐这个人物的光彩。
——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才是活生生的尤三姐,勾魂摄魄的狐狸精,一个用特殊的手段反抗悲剧命运的奇女子。程乙本对这段描写,舍之不可,勉强要“消毒”后使用,结果成了这扭扭捏捏的样子——
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失身于贾珍无疑是三姐的污点,但是和二姐极大的不同是,她有强烈的自尊,她异常地清醒,她不甘于沉沦。故而一旦识定柳相莲,就顿改前行。恰恰是这样翻过筋头来,她爱得特别深挚而热烈。因为她想要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被尊重,被爱。爱情对她是灵魂和肉体的涤荡,是生活全部的理想和憧憬。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一旦被柳湘莲所弃,她就毅然自尽。因为她对人世最后可怜的一点温暖和寄托,都已经被毁去了。
(四)
所谓不写之写,并非完全不写,而是写法特殊,需要推定者。此榜魁首就是秦可卿。
风情月貌秦可卿
本来呢,秦可卿可入“媚”榜,和尤氏姐妹一争高下的。她通于公公贾珍,引诱叔叔宝玉,有人指出,她可能也和太公公贾敬有染(“箕裘颓堕皆从敬”)。凭这父子叔侄兄弟麀聚的闹剧,够得上狐狸精的标准了。但是,第一,这些文字都极其隐晦。我觉得畸笏叟得意洋洋的认为雪芹是遵从他的意思删改了“淫断天香楼”诸文字,未免自视太高。删改应该是曹雪芹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照直写去,对全书的风格和人物形象都是一种破坏,那就是《风月宝鉴》而非《石头记》了。第二,秦可卿和元春一样,都具有仙凡两重身份。她是东府小蓉奶奶,却又是太虚幻境女仙、警幻仙姑之妹,宝玉的启蒙者之一。第三,可卿行为狐媚,长得反而是娇怯怯的类型。所以还是把她列入此榜。
书中无一处直书“小蓉奶奶”外貌,但是其貌美无疑。
俞平伯先生云,秦可卿居十二钗之末,其实倒过来,她也是十二钗之首。此话有理。第五回借周瑞家送宫花,暗点十二钗。此回回前诗说: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正以秦可卿代十二钗。
太虚幻境中,警幻对宝玉言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于汝。”兼美,就是兼黛玉宝钗之美。书中形容其“鲜妍明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可卿之美,自不必说了。她当是那种娇美、惹人爱怜、诱惑人而不自知的类型。
可卿甚得全家宠爱,从金寡妇受辱一回可知。虽然是她会做人,和美貌自然也有很大关系。《好事终》一曲曰“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风情月貌的秦可卿,留下了一桩疑案和很多想象。
可卿之狐狸精事业其实出于无心。她本来是育婴堂的弃婴,养育于寒门小户(荣国府太太奶奶都来历甚正,门当户对。贾母、王夫人、熙凤不必说,邢夫人家世虽逊,却也是正经人家,况且她本来就是填房,门户低一点不奇怪。但是宁国府一贯不三不四,从尤氏秦氏可知),进了宁国府这个大染缸,夫婿轻薄儿,公公急色鬼,她又怎么能逃得过呢。如果她真是狐狸精,也不会一被撞破就羞愤自缢了吧。
娇憨可人甄英莲
英莲(香菱)是红楼梦中重要角色,浓墨重彩的写了好几回文字。本不该归入这一榜,但是,因为她容貌似秦可卿,又都是孤女,都无意中做了狐狸精事业,导致冯家家破人亡。所以还是放到此处。
其实香菱和可卿容貌,本是互文。书中不言说小蓉奶奶貌美,却屡次言香菱像可卿,夸香菱容貌齐整。那么可卿之美由此而出。又,如前所述,可卿本十二钗之冠,亦照应了香菱之美。香菱也是副十二钗之冠。
第四回葫芦案,借门子之口说:“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第七回送宫花,用周瑞家的说法:“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第十六回又从贾琏这个浪荡子眼中看去:“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眉心米粒大一点胭脂痣,是香菱相貌的唯一特征。但是如果通读全书,定能想象出香菱的可人样儿。香菱对情爱仍在蒙昧状态,薛蟠离家,她只高兴能和宝钗进园子学写诗。薛蟠娶夏金桂,宝玉为她担心,她反而生气。香菱在读者心目中就是可爱可怜的小迷糊。所以很多人都或有点疑惑,为何香菱像可卿。其实她们气质和遭遇都相似。又,可卿和宝玉的关系,暗示得很清楚,而香菱和宝玉之间也有一种模糊的纠缠。我颇疑香菱是从《隋炀帝艳史》中的司花女袁宝儿化来。摹写这种“天真的诱惑力”,落在第六十二回情解石榴裙,香菱的娇憨和宝玉的意淫恰好凑成一处。浑不知避忌,解裙,说笑,脸红,拉手,私情的迹象十足十,当事人却懵懂无察。有人说薛蟠后来助夏金桂凌虐香菱,也有怀疑香菱与宝玉有私的缘故,这未必没有道理的。作者写香菱之无辜,或亦隐含着对可卿的同情,即她堕落的无辜。
高贵端丽贾元春
元春在前八十回只有省亲一场戏,长得如何没有任何交代,但说元春是绝色女子,想来无人反对。所谓“才选凤藻宫”都是托词,宁荣二府还不就是靠她的美貌和祖先的余荫吃饭。省亲一回她庄严高贵的气象,处处流露,哪能不是美人。
更重要的是,元春实际上是警幻的人间化身。女娲、警幻仙姑、元春本是三位一体的创世女神形象(《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评红楼梦》论之甚详),也是宝玉的启蒙者。所以宝玉入太虚幻境,初见警幻仙姑的一段,不妨看作是元春赞词: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这些词句似乎刻意让人联想到《洛神赋》和宓妃。试想“瑶池不二,紫府无双”只有元春才能当之了。
元春之死扑朔迷离,是后半部的大关节。续书写她中年发福,发痰疾而死,辱元春甚矣。
写到这里,这个红楼美女排行榜,也该打住了。美人榜上竟没有妙玉一席之地,想必有很多人为她叫屈吧。如果有好事如我者,不妨投她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