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可卿
女人,千姿百态,有些女人温润如珠,清新如花;有些文采风流,妩媚可人;有些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有些吐气如兰,燕语莺声;有些才高志大,外圆内方。有时候看到象春风一样温暖,象大地一样宽容,象晴空一样明朗的女人,不由得心生羡慕。可是我知道那是永远都达不到的境界。而可卿,她应该是女人中的极品,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说的不就是可卿这种人间仙子吗?
红楼女儿个个出色,然而又个个薄命,无论她们是美、艳、智、憨、敏、贤,甚至平和、甚至狠辣,甚至心计深远,甚至智谋超群,最后都逃不出薄命司。雪芹把她们写的这样动人,又把她们全部打入薄命司,有时我忍不住要想,也许就是为此,以至雪芹自己也不忍心,所以把结尾砍去了呢?其实十二钗的结局雪芹早在第五回就给出来了,可是最终我们能具体看到情节却只有可卿一人的结局,是不是雪芹终于不忍把十二钗那样美丽的女子,一一细细的凌迟,让她们全部悲惨的消失于人间,所以他终于忍痛腰斩了自己的心血之作?以至不惜造成他自己和后世读者永恒的遗憾?而惟独对可卿例外,她美的甚至雪芹也不忍让她在肮脏的红尘中久留。
究竟这位警幻仙子的妹妹该如何的美法?真合是难写难描,而雪芹只用了两个字就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了:兼美。兼美者,兼具宝钗、黛玉之美也。“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究竟黛玉那种弱不胜衣的风流态度和宝钗那种雪肤花貌、丰润妩媚的端庄姿势,是如何妙成一体的?就要发挥你想象的极至了。性情上她更兼有宝钗的温柔、平和与黛玉的剔透、灵性。能住在那个神仙也住得的屋子,而没有灵性那是不可想象的。她的美还不只是颜色之美、容貌之美,她举止神态,居家行动无不带着仙宫幻境那种难以描摹的韵味。即使在贾母那样阅人无数的老太君眼里,她依然是个极妥当的人,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且看老祖宗能放心的把宝玉交给她去安排,可见对她欣赏之极。
可卿住的屋子,那已经不是奢华、富贵所能比拟的了。只能说那是仙宫幻境。也真有文章说:“太虚幻境如果不在天上,就一定在秦可卿的卧室里。”而雪芹的笔也深得幻境三昧,把这座仙居写的出神入化: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至此您还记得这里是宁国府吗?不!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里分明是仙宫幻境,所以“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什么所在?太虚幻境!和宝玉临睡前,随了秦氏,被一股细细的甜香引入的幻境有什么不同?其实从引梦香袭人而来,宝玉就已经入梦了。他梦里的仙子,就是送他入梦的可卿。此时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呢?
一个人间的女人,却每日在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内,卧于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枕着红娘抱过的鸳枕,身上覆着西子浣过的纱衾。曾有人说:《红楼梦》的精致——每一处馆舍,每一套衣服,每一道菜肴,每一件器皿,都有心情一一细较开去,再历历道来。一部《红楼梦》其实是为无数“商品”写了精美绝伦的广告词。可是,在可卿这里的精致,即使在整个贾府里,也不曾见过。这里分明就是仙宫幻境!而住在这个幻境中的仙子她在人间惊鸿一现,即翩然离去,留下了种种神秘的联想,让世人费尽了心机去消磨茶余饭后的时间,她自己却已仍做回她的仙子去了。无须为她叹息,她只是偶动凡心,幻入红尘,怎肯被俗气染了仙骨?怎肯让岁月留痕,老去了兼美的容颜?
温柔富贵乡中,她早知繁华将逝,她不能违背天命,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危。她要在这一切之前,抽身出尘。所以她在梦中对凤姐留下警言:“……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然后,翩然而去,留下了“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留下吐血的宝玉、生病的尤氏、拄仗的贾珍。
雪芹此书既是因“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为闺阁作传,想那十二钗中,不仅琴棋书画,诗词文章,均有远胜须眉的佼佼者,便是这理家俗务,闺阁也历历有人,远胜须眉。凤姐不用说自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而可卿,她并不是住在神仙也住得的屋子里的荡妇淫娃,所谓的红颜祸水。只看她临终给凤姐托梦时所言、所虑、所思、所谋,无一处不妥,不真,不切,贾府上下,包括凤姐、宝钗、探春,无一能出其右,唯可卿有此见识。可叹她为容颜所累,世人皆指她为淫娃祸水,只准她做狐狸精,谁需要她长脑子呢?可是她偏偏是有脑子的,而且是很不凡的脑子!到死她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叹她却无人可诉,无人可托,只能在离开尘世的最后一刻,梦里托付凤姐而已。而凤姐只是“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她不止没有记住,也没有深思,更没有不负她所托!那个仙子一样的人物,其实在她有生的岁月里,竟是极其寂寞的。女人长的美丽是幸运,可是如果美到极至那就是灾难,比灾难更不幸的是:这个极品女人还有头脑。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女人的美丽也是如此。唯一的拯救也许就是了却尘缘……
了却了尘缘,自有仙宫的无限风情,伴她度过风月无边的等闲岁月。偶尔,当她听到随风传来红楼梦曲子,唱着“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时,她那潜伏在仙子灵魂深处的凡心,可会蓦然一动?她是否会施用她的仙法,远远的看一眼红尘滚滚的人间,用她消魂的轻音,曼声儿吟道:天香楼上仙子去,铁槛寺外银山皑。太虚宫中无穷日,红楼梦曲恍惚来……也许她只会仪态万方的笑笑,然后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