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自喜人比花低(之二)
薛宝钗比林黛玉贤德,深于世故,守礼最严,广得人缘。她生得娴雅大方,
「任是无情也动人」,才高与林黛玉史湘云并,比黛玉还博学。怡红院夜宴,她
抽的花签是枝牡丹,牡丹富贵,薛宝钗是非常现世里的,宜于室家。她的装扮,
衣饰,行事,笔笔写实,浓浓带着那个时代的背景和色彩。她理智清明,大概从
来没有幼稚、胡涂的时候吧。
宝钗跟宝玉向不投机,虽未始无情,若论及姻缘,她倒不大愿意。两人结了
夫妻,是彼此都错过了,辜负了。事实上后四十回的贾宝玉,我都不认识他了。
像国剧联演,前半场刘玉麟的小生扮,后半场换了人,就都不是了。
八十回以后不好看。凤姐完全没了风头,宝玉一味傻笑,黛玉亦走了样,居
然出现「头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的异文,难怪把张爱
玲骇了一大跳。移花接木一场太委屈薛宝钗,亏她吃得住,令人生气。林黛玉焚
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不知为什么,只觉不真,彷佛是风格化了的。黛玉死后
,愈发乌烟瘴气到底了。
其实「红楼梦未完」,单看前八十回,也可以是一个完全了。宝玉哪里是去
做和尚的,没有觉悟不觉悟的话呀,他的豁脱是在大观园里,并不是另外安一个
出家的结局来解脱的呢。平剧的戏文,落难忧患时,也都是一路行去一路丢开,
一翻过了又一翻,当时绝境,当时豁然,并不要谁来救赎超渡,弄一个光明悲壮
的结尾。宝玉出家亦风格化,那是假宝玉做的假事情,我们的真宝玉是大观园时
代的。那已是一个完全。
还是黛玉知道他。端午节下午,正为和晴雯吵架几人哭着,黛玉进来笑道:
「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
一笑,黛玉赶袭人叫嫂子,为什么吵了,她做妹妹的也好劝和劝和。袭人老实,
经不得玩笑,黛玉笑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真是这颦儿慧
黠顽皮。袭人赌咒称死,宝玉笑道:「她死了,我做和尚去。」才前日跟黛玉说
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这时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
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宝玉多少个姐姐妹妹,只不知他有几个身子,怕都去做了和尚了。宝玉的豁
悟因此又好像只是一个大的茫然。
初夏的午后,树荫匝地,蝉声喧天,日子很长很长的。宝玉因钗黛多心,自
己没趣,无精打采从贾母房中出来,背着手到处走走,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正经是没缘故,没事情,就像齐天大圣在天宫里的岁月,浩浩乾坤阴阳移,下文
却是造反天宫,一反反出了一部西游记。这位石兄贾宝玉也是,平白无故,好好
的就四处捅漏子。先在王夫人那儿与金钏厮混,着王夫人摔了金钏一嘴巴,逃进
园子里。走走来到蔷薇架旁,隔着篱笆洞,见一女孩儿拿着簪子画蔷,又看痴了
,后来冒雨跑回怡红院,袭人开门又误踢了她肋上一脚,害得袭人晚间吐血,弄
弄一夜不成眠。
这贾宝玉有了林黛玉就该安分,偏他要犯金玉之说,看看薛宝钗又会呆了。
哪里弄到一个金麒麟,又巴巴的向史湘云去献宝。还有个平儿跟香菱,一是贾琏
爱妾,凤姐心腹,一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宝玉皆不得厮近,后因理妆和石榴裙的
事,宝玉方得以稍尽片心,便兀自怡然自得,遐思起来。连刘佬佬瞎认的一位什
么若玉小姐,宝玉也不放过,真真是干卿底事。
警幻仙子向宝玉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好个大胆至
极的话,相称而不相称,切题而不切题,把宝玉也吓了一大跳。贾宝玉爱女子,
也爱男子,如北静王,蒋玉涵,柳湘莲,秦锺。他这样泛爱,而各各爱到彻底,
这样爱到彻底,却又是人在光天化日里,不落色境。
禅宗说于佛语要如听恋人的说话。司马迁多爱不忍。明儿亦道,其实圣贤与
开国的真命天子,对于世人便都是像贾宝玉的天生情种。所以贾宝玉也同时又有
像天地不仁的豁脱和无情。
李白求仙,秦皇汉武求长生,贾宝玉则愿好花长开不谢,姐妹不嫁,天下的
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忧,原来是一股意气不平,是生
命的大飞扬,大到没有名目,是秋风一起,热泪满襟,唯愿,唯愿以死报之啊。
那大,是大得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曹
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贾宝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为灰,化为尘,化为
烟,风吹吹散了,做个风月两不知。又还有林黛玉葬花,与「牡丹亭」的杜丽娘
,她是青春的无可奈何天!
「煎淹,泼残生,除问天。」那样的激烈,蓄满了风雷,是青春,是革命,
是创世纪。像樱花盛极时,开着落着,清而恍惚的淡红色,只可名之为樱花红,
樱花梦。
宝玉黛玉生在大观园人世的礼仪中,而两人都有这样一个大荒山灵河畔的梦
境为背景,飘扬荡逸的,樱花的梦境。现实里寻常见面,也只是相看俨然的「俨
然」,亲极,真极,反稍稍疏远的,似信似疑,带着生涩敌对的。薛宝钗的人生
没有这样的梦境。
一回宝玉占偈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
,是立足境」,岂知给黛玉续了两句即告破法。黛玉续道:「无立足境,方是干
净。」天宫这样的仙佛之地,尚且无立足之境,况且大观园里何必太肯定,犯一
犯,反一反,又何妨?我独喜「渊明多酒误,慧远犯规则」,一语道中古今多少
英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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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爱羡黛玉晴雯的利嘴,和凤姐的口齿春风,深以自己的口拙为憾,因此
几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抢白冤屈,弄得一颗深心无处表白,索性灰了心,一副麻
木不仁的呆状。这里幸好有宝玉也是个口拙的。记得妙玉在惜春处下棋,宝玉从
潇湘馆过来,妙玉先不睬他,后来停了子方问「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声
问的,忽又想着或许是妙玉的机锋,竟就转红了脸答应不出,倒招来惜春笑他。
宝玉口拙,展屡给黛玉封杀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编派他不是,其实正是
最骄纵宝玉的了。宝玉又经常说话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为他的人太意思
满满了,像老子说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样一个绝对的真,叫它是神
,是天,都不是,叫它一个赵州大萝卜吧。
宝玉的世界里,随处都是绝对的真。那个不知名的画蔷的女孩儿,傍着栏干
边海棠花遮住出神的红玉,一棵杏花树,一株并蒂莲,日中的蝉声檐影,都是此
时此刻就是唯一永远了。那样满满的,不可名之的呀,怪道他一出言就不对,就
错。可是真如禅僧所言,「善应何曾有轻触」,宝玉的说话造次,是未曾轻触,
却一着一着都已打中了人生的绝对处。来看今人,可是论文过多,情报过多,学
术界文化界天天议论不穷,说的纵然是些大道理,却一着都未中。对着空气讲空
话,倒可名之曰「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这是新鲜曲儿,叫做
哼哼韵。
宝钗袭人劝宝玉,晴雯却不,黛玉也不,因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说话刀光
剑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刘邦的出口狎侮人。红楼梦里正派人物算贾政王夫
人薛宝钗袭人这边,反派人物是宝玉黛玉晴雯王熙凤。以贾母为中心的大观园的
风景,「景」在于正派,「风」在于反派。景安稳信实,但红楼梦迷人的地方,
还是那风光的扑朔迷离罢。
张良道:「沛公殆天授」刘邦这个人,说他好,却好不是那种好法,说他坏
,又坏得生机蓬勃,风头全给他占光了。想想不服气,凭什么嘛,我就是不承认
的,还要代替你的如何?只管不承认他,他才不理你呢,就算全部人都不承认,
他自己承认,他就开了大汉四百年的天下。因为他自身就是天运,就是形势,他
不依你倒是你得来依他。
黛玉晴雯的所行所为,只能是一次,是她黛玉的,晴雯的,说好说坏总之拿
她没办法。是无迹可寻,不能为师,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若去学她,当真就
成了东施效颦,可厌可笑了。贾宝玉的天生情种固不可学,他的拓落不事营生而
好管闲事亦如刘邦,不能置一字之评,赞一词之功的。
尚有王熙凤,她呀,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看她便是爱她在贾
母跟前的有场面,有手段,锋芒四射,抢尽了风光。
王熙凤她吃硬不吃软,服强不服弱。她喜欢做人气派,办事漂亮,手底下利
落来利落去,像秋风剪落叶,带着霜威。她看人不在意好坏,却先打量你聪明人
呢?笨人呢?那种软性子,没脾气,不识风头,拘拘琐琐,不清不扬的人,凭他
怎么个好人法,她也瞧不上眼的。这点亦似曹操的取人,坏人有干才,他也用,
这样的阔达没有禁忌。本来好坏的标准要依什么,若依宋儒他们的标准,打死我
也不要做那样的好人。
王熙凤的服强不服弱,倒跟公理一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完全没关
系。比方刘佬佬一进荣国府,辗转见到凤姐时,平儿立在炕边捧着茶,凤姐坐那
儿,也不接茶,也不接头,只管拿着火箸拨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说着抬身要茶,见刘佬佬已立在面前。这一景明明是戏,底下还有,「这才忙
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佬佬一个
穷乡下佬来攀亲扯故,还值得凤姐卖弄手段?原来都是中国人的「人之相与」,
这相与之间,有作假演戏,但喜的是那风姿绰约,就都可以成为文学,传诵不灭
了。
传诵最多的自然是黛玉进府一章,凤姐初次亮相,「只听后院中有笑声,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传奇小说中,美人登场,先闻环佩叮当之声,又或
一阵香风飘来,很空灵蒙眬的手法。凤姐出场,则一个翻案,压倒前人,真是新
鲜具挑拨性,又现实感的,历历如前。
礼记里教人子侍父母,「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是说侍父母要会察颜观色
,先意承志。简直就是革命的机先!秋风还未起呢,晴远的天空好似已泄漏了消
息,革命者一步上去抓住,啊,秋阳铄铄秋山红,秋月秋水秋花都是为了他。我
就爱王熙凤一等一的聪明人,善夺机先,言语泼辣,顾盼飞扬,好似神龙见首不
见尾,隐隐一抹杀气慑人。红楼梦里我是觉得贾宝玉之外,所有的男子都辜负了
,贾琏根本不是凤姐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