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自幼年起就是一个体弱多病且极为敏感的人。他终身未娶,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在母亲去世之前,他始终与母亲保持着亲密和温柔的关系。普鲁斯特早年就有当作家的志向,但直到父母都去世之后,他才最终拿起笔,写下自己一生中种种的甜蜜、幸福和痛苦,也包括自己倒错的性取向。普鲁斯特生活的最后岁月是在“囚室”里度过的,在那里,他以最独特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同时也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奇特的句号。
【作品选录】
马塞尔·普鲁斯特即将进入文学界,就像其他一些人进入宗教界一样。他将分阶段退隐,因为出于作品的需要,他必须长期与尘世保持一种外交关系。在作品完成以前,一个戴着棉絮护胸的幽灵,“十分苍白,蓄着由黑变蓝的胡子”,将继续在半夜钟响之时出现在巴黎的几幢房子里和几个旅馆的前厅里。真正的马塞尔将从此生活在过去之中。
“方舟已经关闭,大地一片漆黑……挪亚在洪水之夜所欣赏的世界,完全是一种内心世界……”一九○五至一九一一年期间,在一个确切时间不详的日期,马塞尔·普鲁斯特开始确定小说的形式。吕西安·都德说:“我们当时知道他在写一部作品,但他对此几乎闭口不谈,即使谈到,也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在他的信件中,到处可以看出这件正在进行的工作。书的一些片断以专栏文章的形式发表在《费加罗报》上: 《白荆棘》、《粉红荆棘》、《阳台上的阳光》、《村里的教堂》。一九○九年,马塞尔把作品的前二百页念给雷纳多·阿恩听,受到热烈的欢迎,坚定了他的信心。同年,他就盖尔芒特这个姓和作品的分卷问题向乔治·德·洛里斯请教。在疾病和神秘的厚实幕后,普鲁斯特正静悄悄地搭起自己的布景,排练自己的人物。在一九○五年以前,他还没有勇气为回忆而牺牲现在。他的主题也使他感到害怕:“诗人值得同情,他没有任何维吉尔的指引,却必须在满是硫黄和柏油的地狱中穿过层层圆门,投入自天而降的火中,以便从中带出所多玛的某个居民……”他父母的去世,思想的成熟,也许还有某种突然的启示,使他从这时起开始工作。他感到自己病得很重。他是否还能活很长时间,以便写出自己的作品?他知道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丰富的矿床,在广阔的地区埋藏着各种各样的珍贵矿石……”但是,他是否来得及开采这些矿石呢?
他要写的书将是很长的:“他必须花很多夜晚,可能是一百个,也可能是一千个……”这部书将和《一千零一夜》一样长,但内容却完全不同。他为了写这部书,需要有无限的恒心和勇气。“我过去生活在懒惰、欢娱的消闲、疾病、关怀和怪癖之中,在临死的前夕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却对自己的职业一无所知……”他在某处说过,懒惰使他不致敏捷,疾病又使他不致懒惰。这一点也不错。如果没有他初期的消闲,他就会过早地写出不够成熟、过于肤浅的作品,而如果没有日益加重的疾病,迫使他留在家里,使他如此独特的生活方式能被众人所接受,他就不能为自己安排长期的孤独生活,没有这种孤独的生活,任何伟大的作品都不能产生。
他继续在库尔塞尔街住了一年零三个月,住在他父母去世的套间里,“等租约到期”,然后于一九○六年年底迁居奥斯曼大街一○二号,搬进一幢属于他法官舅舅的孤孀的房屋。马塞尔·普鲁斯特给卡蒂斯夫人的信:“我拿不定主意,不能不经过渡地搬到奥斯曼大街一○二号那幢房子中我舅舅住过的套间里,那幢房子妈妈从未住过,我是为今年而转租的,过去我曾几次和妈妈一起去那儿吃晚饭,并在那儿的一个房间里看到舅舅去世,这个房间将作为我的卧室,要是没有这些回忆,房间里肉色墙壁上的镀金装潢、街区的灰尘、从不间断并一直传到靠在窗上的树木的噪声,显然与我寻求的套间相去甚远!……”
在这个新房间里,马塞尔的床边摆着一张他称为“小艇”的小桌,上面放着书籍、纸张、蘸水钢笔的笔杆和烟熏疗法的用具。他希望床的朝向同马尔泽尔布大街住宅里和库尔塞尔街住宅里一样,使“看到客人进屋的视线与房间的对角线相合,偶然射入室内的阳光从左面进入,壁炉的热量也从左面传来,而他不是抱怨炉子太热,就是抱怨炉子太冷……”堆放在“小艇”上的书籍几乎全是从朋友那儿借来的。搬家时,家里的藏书被埋在因套间变小而显得拥挤不堪的家具、分枝吊灯和挂毯下面,马塞尔也就无法从自己的书中拿出任何一本。他有时也把自己刚买到的一本圣伯夫的书或一本梅里美的书借给乔治·德·洛里斯,并对他说:“您把书留着吧。我要是需要,就问您要。书放在我这儿就会丢失……”
对于马塞尔来说,这次搬家犹如背井离乡的悲剧一般。他根据自己的习惯,请教了所有的密友。德·诺阿耶夫人在一天晚上被凡尔赛水库旅馆的膳食总管叫去听电话,总管十分认真又直截了当地问她“是否建议普鲁斯特先生租下奥斯曼大街的套间”。卡蒂斯夫人也曾收到他的许多来信:“您认为妈妈房间里的(蓝色)家具死气沉沉,还是认为这些家具和我的卧室相称?您觉得这套家具漂亮吗?您认为在小客厅里放这套家具好,还是放库尔塞尔街住宅爸爸书房里的那套好?……”万一卡蒂斯夫人迷人的眼睛看到了盥洗桌,又是哪个盥洗桌最好呢?她是否能为他买一条铺在大客厅里的波斯地毯?那些挂毯挂在新房间的墙上太大了,应该割掉一点还是应该折得小一点?
房间的特点是使他和任何噪音隔绝!如果这幢房子的其他房客需要整修房间,既然马塞尔在白天睡觉,他们不是有义务请工人们来开夜工吗?卡蒂斯夫人觉得这件事难办,就请斯特劳斯夫人亲自出马。卡兹的母亲正在让许多恶魔般的锤子乒乓乱响,而斯特劳斯夫人不是认识卡兹先生吗?她难道不能请他从中午起开始装修工作?“我将支付她所要的一切赔偿费……我还使另一位房客答应从(晚上)八点到半夜十二点进行装修……”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把整个房间都铺上软木。他就在这四壁铺上软木、外面的噪音无法传入的房间里,写下了自己的伟大作品。他的周围放着他的练习簿,即一些黑漆布封面的学生练习簿,他从中剪下选定的段落,以便贴在定稿本上。房间里全是烟熏的黄色烟雾和呛人的气味。透过这层烟雾,可以看到马塞尔脸色苍白,有点浮肿,两眼在烟雾中闪闪发光,他穿着一件长睡衣,外罩一件有许多格子花纹的再生毛线衣。拉蒙·费尔南代描写了他在奥斯曼大街住宅的一次夜访,以及普鲁斯特的声音,“这种神奇的声音,谨慎、随便、深奥,断断续续,十分轻柔,声音的形成仿佛不是在唇齿、咽喉之中,而是在智能产生的部位之中……他那双美妙的眼睛,好像真的黏附在家具、帷幔和小摆设之上;他仿佛在用皮肤的一切毛孔吸附着包含在房间里、瞬间中和自我里的现实;他脸上浮现的那种出神的表情,酷似通灵者正在接见事物不可见的使者。他发出阵阵赞叹,但我并不把它们看做恭维,因为他在眼光的停留之处留下了一篇篇杰作……”那天,他请懂意大利语的费尔南代把senza rigore(意大利文,意为不严格,无拘束)这两个词念了几遍。普鲁斯特闭上眼睛听着,直到很久之后,费尔南代才在《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中找到这个“使人联想起惊雷和温柔灵性的senza rigore”。由此可见,他书中的每个句子是何等的体验和回忆,这位感觉的猎手又是如何在实施“完全的直觉”。
任何拜访都会变成一次工作。他热情、确切、怀疑地进行询问,把离题的对话者引回正题,或者由他自己用转弯抹角的方法使对方吐露真情或唤起对方的回忆。他常常用通信的方式进行调查。普鲁斯特给吕西安·都德的信:“您小时候曾看到过马蒂尔德公主,应该能给我说出(给我描绘出)她在春天下午的一种衣着打扮,她大概穿着她当时常穿的淡紫色裙子,头戴一顶系带子的帽子,帽上插着蝴蝶花,总之,她就像您应该看到的那样……”他向斯特劳斯夫人请教,他想买给一位姑娘的狐皮大衣应该是怎样的;当然,狐皮大衣是虚构的,姑娘则是小说中的阿尔贝蒂娜。有时,他在半夜里派去一位信使,因为他突然产生的求知欲必须立刻得到满足。在他翻译罗斯金作品的年代,他的朋友耶特曼夫妇已经说起过一天晚上有人来按他们家的门铃。那是普鲁斯特的仆人,他以极为自然的声音对他们说:“先生派我来问先生和夫人,雪莱的心后来变得怎样了。”
他请教了每个专家,向雷纳多·阿恩请教音乐,向让-路易·沃杜瓦耶请教绘画,向都德一家请教花卉。对于任何事物,他都想了解它的术语,“以至于一位音乐家、一位园丁、一位画家或一位医生在读他的作品时,会认为普鲁斯特曾花了几年的时间来研究音乐或园艺,绘画或医学”。吕西安·都德说:“我们尽力向他提供情况,但不知道他的确切目的,告诉他礼拜天弥撒之后在外省某城市的糕点铺里能买到怎样的蛋糕,或是与荆棘和丁香同时开花的是什么灌木,以及那种不是风信子、但佩戴使用时和风信子一样好的是什么花等等。”
一九二二年六月,吕西安·都德在离开巴黎之前去向他告别,发现他比平时更为苍白,眼睛周围有很深的黑眼圈。吕西安·都德感到自己在一个十分伟大的人物面前,有点拘束,所以不敢把这点告诉他。马塞尔竭力保持过去的温柔语调和谦逊态度。然后,他们谈到他的一位新朋友,谈到这位新朋友和他的老朋友们相互间十分反感。“同情和反感是无法传授的,”普鲁斯特忧郁地说,“这是在友谊和交往中令人十分伤心之处……”在很久以前,他就写道,友谊比爱情还要令人失望。都德写道:“在和他分别时,我想起了往事,感到喉咙哽住……我想要吻抱他,他就在床上往后挪了一点,并对我说:‘不,别吻抱我,我没有刮过胡子……’于是,我迅速抓住他的手,并吻了一下。我在门框里看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到夏天,他的健康状况恶化。普鲁斯特给加斯东·伽利玛的信:“我不知道,自从我每走一步就要跌倒在地和不能说话以来,是否给您写过信。真可怕……”他是自己职业的殉道者,每天夜里修改《女囚》的校样,向塞勒斯特的外甥女口述其他的“补充”,这简直是在自杀。他给加斯东·伽利玛的信:“我刚把脚放到床外,转过身去,就立刻跌倒。我找到的最后解释也许是错的,这种解释认为,自从我最后一次在壁炉里生火以来,壁炉里有许多裂缝,由于我生火,所以可能有点窒息感。因此就必须外出,但要外出,就必须一直走到电梯。活着并非总是一件舒服的事……”
他继续催促自己的出版商,并粗暴地捍卫自己的作品: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体会到世界的乐趣,对此我感到高兴。我失去了行动、言语和思想,也失去了不受痛苦这种起码的享受。这样,我可以说是被驱逐出我的自身,避难于书卷之中,我不读这些书时就去抚摸它们,对待它们犹如善于掘地的胡蜂那样小心翼翼。关于这种胡蜂,法布尔曾写过几页美妙的文字,这些文字美奇尼科夫曾引用过,您也一定知道。我像胡蜂一样蜷缩着,失去了一切,就通过精神的世界,一心一意地向它们提供我在物质世界中不能进行的扩展……
有人异想天开地对他说,饥饿时思想特别活跃,他就不吃不喝,以便使《女囚》能和前面几部相称。为不朽的作品而牺牲必朽的肉体,输血者断然决定缩短自己的生命,以便使从他身上吸取全部血液的那些人物存活下来,这是何等崇高的行为。
他对自己的一些朋友写道,他即将最终离去。“到那时,将真正是找回的时间。”他补充道。
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他尚可存活的那些日子。他关心的是孟德斯鸠预告的《回忆录》。有人曾含糊地对他说过,这位贵族在书中叙述了令人极为不快的事情,涉及到许多人,也涉及到他。他说:“我即将死去,我的名字最好不要在其中出现,因为我将不能对此作出答复……”
一九二二年十月,他在一个有雾的夜晚去艾蒂安·德·博蒙夫妇家时着了凉,得了支气管炎。开始时,病情仿佛并不严重,但他拒绝让人治疗。他甚至不准在房间里取暖,因为暖气会使他呼吸困难。他禁止塞勒斯特去请医生,弄得她毫无办法,但塞勒斯特很快看出,他病得比平时厉害得多,而他却仍然泰然自若,坚持每夜修改《阿尔贝蒂娜失踪》。最后,大约在十月十五日左右,他因发烧而不能工作,就同意去看他通常看的医生比兹大夫。大夫说,病情并不严重,但普鲁斯特必须休息,特别是必须进食。马塞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对他的治疗总是比医生来得高明,而母亲又是相信禁食疗法的。他坚持认为,任何食物都会使他热度升高,并会妨碍他继续工作。他说:“塞勒斯特,死神在追逐我。这样我就来不及寄还我的校样,而伽利玛在等着这些校样……”
塞勒斯特叙述说:“他十分虚弱,并继续拒绝进食。他能忍受的唯一食品,是奥迪隆从里茨饭店买来的冰镇啤酒。他喘不过气来,就一直叫唤我。他对我说:‘塞勒斯特,这次我要死了。但愿我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塞勒斯特,请答应我,如果医生们要给我打针,延长我的痛苦,而我又没有力气表示反对,您就阻止他们这样做……’他让我起誓。他对我仍然和蔼可亲,可是对医生们却极为固执,所以比兹大夫就去告诉罗贝尔先生。这位教授来到我们的住所,并恳求哥哥接受治疗,必要时要去疗养院治疗。马塞尔先生勃然大怒,他不愿走出自己的房间,不要其他护士护理,只要我来照料他。两位医生走后,他就摇铃叫我:‘塞勒斯特,我不想再见到比兹大夫和我的弟弟,也不想见到我的朋友和其他任何人。我不准别人妨碍我工作。请您一个人留在我房间旁边守护,千万别忘记我对您说的有关打针的话!’他说这句话时,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瞧着我。他甚至补充道,要是我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回来折磨我。他又命令我给比兹大夫送去一篮花。当他不得不使某人感到不快时,这一直是他表示歉意的方式。‘好吧!塞勒斯特,要是我死了,这又办了一件事。’他听到我对他说花篮已经送走,就说了这句话。”
送给医生的最后礼物是花卉,却犹如花圈一般,使人想起苏格拉底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请别忘记我们欠埃斯科拉庇俄斯一只雄鸡。”苏格拉底在监狱中请来一位演奏竖琴的女乐师,在临死前还要学习;同样,马塞尔·普鲁斯特知道自己已被一个和十一人审判团一样无情的法官判处死刑,就在自己的灵床上放满书籍、“破纸”和校样,对他死后将存留于世的作品进行最后的修改。
十一月十七日,他觉得身体好多了。他接见了弟弟,谈了很长时间,然后对塞勒斯特说:“还需要知道的是,我是否能度过这五天……”他微笑地继续说道:“如果您像医生们一样希望我吃东西,就请您给我做一个油炸鳎鱼;我敢肯定,这不会对我有好处,但我想使您高兴。”普鲁斯特教授认为,最明智的办法还是禁止吃鳎鱼的乐趣,马塞尔也承认这一决定是有道理的。他和弟弟又谈了一次话,然后对他说,他今夜将好好工作,并把塞勒斯特留在身边协助工作。这个病人的勇气是崇高的。他重新开始修改校样,并在文中加了几个注释。将近凌晨三点时,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就让塞勒斯特坐到近旁,长久地口述着……
据说,这个口述就是对贝戈特之死的解释,为此,他使用了自己临死前的感觉,但是至今仍未有人能证实这点。他说:“塞勒斯特,我认为这些很好,就是我刚才让您写的这些……我不做了。我不能再工作了……”后来,他低声说道:“这一夜将能证明,是医生们反对我的做法有道理,还是我反对医生们的做法有道理。”
第二天,将近十点钟时,马塞尔想要喝一点冰镇啤酒,就派人到里茨饭店去买。阿尔巴雷立刻去了,马塞尔对塞勒斯特低声说道,啤酒和其他事情一样,都将来得太晚。他呼吸十分困难。塞勒斯特的眼睛无法离开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脸上的胡子已经长得很长,使脸色的苍白更为突出。他瘦骨嶙峋,目光极为强烈,仿佛穿过了看不见的事物。塞勒斯特站在他的床边,勉强地支撑着(她已经有七个星期没有睡觉了)……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竭力猜测和预测他微小的愿望。突然,马塞尔把一个手臂伸到床外,仿佛在房间里看到一个丑陋的胖女人:“塞勒斯特!塞勒斯特!她很胖,很黑,全身都穿着黑衣服!我害怕……”普鲁斯特教授在医院里接到通知,就急忙赶来。比兹大夫来了。塞勒斯特违反了马塞尔的命令,感到十分抱歉。她看到接踵而来的是大批药品、氧气瓶、注射器……当比兹大夫走进房间时,病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恼怒的神色。马塞尔在平时彬彬有礼,这时却不向他问好。为了明显地表示自己的不满,他朝买回啤酒的阿尔巴雷转过头去,并说:“谢谢,我亲爱的奥迪隆,谢谢您给我去买了啤酒。”大夫向病人弯下身子,以便为他打针;塞勒斯特帮他掀开被单时听到:“啊!塞勒斯特,干吗?”并感到马塞尔的手靠着她的胳膊,捏她的胳膊,以示抗议。
这时,人们在他身旁忙碌着。所有的方法都尝试过,可惜已为时过晚,火罐也吸不住了。普鲁斯特教授极其小心地把马塞尔的头放到枕头上:“亲爱的哥哥,我把你翻来翻去,让你难受了吗?”马塞尔在一口气中说出最后一句话:“噢!是的,亲爱的罗贝尔!”他是在将近四点时慢慢咽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徐和瑾译)
【赏析】
莫洛亚是著名的传记家,也是出色的文学评论家。他对传主的大作《追忆似水年华》极为熟悉,《普鲁斯特传》紧紧扣住这部作品与其作者的生活经历之间的关系,从普鲁斯特童年的“玛德兰小点心”着笔,一直写到作者临终关于死亡的反思,整部传记巧妙地编织并辨析了文本与作者之间的交互关系,既点出了两者的微妙联系又没有拘泥于死板的互证。因此,与莫洛亚所写的其他传记略有不同的是,他的这部《普鲁斯特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传主的文学评传,包含了大量的文学史和文学评论方面的资料。与此同时,传主本人的生活细节和经历都作为其伟大著作《追忆似水年华》的巨幅背景,不时地闪现在读者眼前。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对于普鲁斯特这个奇特的小说家来讲,应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因为普鲁斯特本人生活的早期以及他那异乎寻常的性格和情感都仿佛一直在为他的这部巨著做必要的准备工作。他的作品对于他而言,既是事业的成就,也是生命的完成。
从结构上看,莫洛亚的《普鲁斯特传》与普通的传记作品一样,是按照传主的生平,以时间为线索展开描写的。但是,细致地阅读之后,人们会发现,这一顺序的线形叙述往往不断地被传主本人的回忆(即《追忆似水年华》的片段)和其他传记作品的资料所打断,与此同时,整部传记的侧重点也不是传主生活的细节,而是他的心理活动,这些复杂而灵动的意识和情感同样也是难以服从刻板的线性顺序的。这样一来,传记在一定程度上,仿佛对《追忆似水年华》的风格进行着呼应,无论就语言的优雅还是叙事的舒缓而言,都能够依稀透露出前者的影子,这也构成了这部传记的一大特色。
作为一名小说家,普鲁斯特最吸引读者的地方就在于他开创了现代小说崭新的形式。但是,这一形式的革新却又并非他特意为之,丝毫没有哗众取宠的嫌疑,这一点与詹姆斯·乔伊斯截然不同。《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形式与内容水乳交融的作品,小说的结构和叙事方式完全服从于(同时也促进和凸显了)所叙述的内容,而最关键的要点还在于,这样一种叙事方式同时也是作者本人的生活方式所决定的。莫洛亚敏感地看出了这一点,其传记中在涉及这部分的经历时,一反书中通用的概括性叙说手法,采用大量篇幅细致地描写了普鲁斯特开始文学生涯之后的生活细节。
在母亲去世之后,普鲁斯特一方面满怀对母亲的愧疚,因为自己至今仍然没有写出伟大的作品来,辜负了这位最亲的亲人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另一方面又如释重负,感到写作的时机终于成熟,因为自己不再有任何顾虑,从此可以写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来。但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存在,那就是他的疾病。因为疾病,普鲁斯特不再能够如往常那样频频出入社交场合,甚至也不再能够如正常人那样安排作息,而是需要把日夜颠倒过来。这自然大大限制了他的生活,却终于成就了他的事业。莫洛亚详细地为我们展现了这位独特的艺术家生平中最奇特的生活环境,这就是他费尽心机为自己营造的那个四周被“软木”团团包围着的“囚室”。在其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里,这个著名的“囚室”就是普鲁斯特生活的焦点,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或者说,是他因此而得以平安地渡过生活的惊涛巨浪而达到成功彼岸的“方舟”。在这里,正如莫洛亚引用罗贝尔·布拉齐亚对普鲁斯特的评论中所说的:“方舟已经关闭,大地一片漆黑……挪亚在洪水之夜所欣赏的世界,完全是一种内心世界……”
这个方舟的意象其实早在1894年就曾经出现在普鲁斯特自己的笔下,在《欢乐与时日》的序言中,他写道:“在我孩提时代,我以为圣经里没有一个人物的命运像挪亚那样悲惨,因为洪水使他囚禁于方舟达四十天之久。后来,我经常患病,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于是,我懂得了挪亚曾经只能从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观察世界……”换言之,其实普鲁斯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所难以适应的世界说些什么,他明白自己的独特才能以及如何才能够成就自己的事业。在这方面,他比卡夫卡要幸运许多,后者所要求的也就是这样一个“方舟”,却至死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满足。简而言之,正因为普鲁斯特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因疾病而困于自己的卧室之内,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避开喧闹的尘世,遁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在时间的长河里,如浪淘沙一般,细细梳理、寻觅、玩味和剖析自己的意识和情感,以自己的自我世界作为一面透视镜,折射出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从而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珍贵而独特的一页。
总之,普鲁斯特的“追忆”起因于他在“方舟”里的生活,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像挪亚那样看世界并非刻意为之;而他意识流式的写作方式又主要是因为这“追忆”的行为所需要,并非刻意标新立异。从这个角度来看,莫洛亚的《普鲁斯特传》中对传主最后生活的一些细节的披露,极大地有助于众多读者欣赏和理解普鲁斯特以及他的作品。我们看到,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最后为了自己的作品甚至不惜采用“饥饿”的方式来刺激自己的灵感,这里我们又一次联想到卡夫卡,后者笔下的“饥饿艺术家”原本只是作为寓言来解读的,而在普鲁斯特这里居然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亲身验证,这也许是某种巧合,或者说是普鲁斯特为真正艺术付出的代价。
(昂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