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邦斯是一个音乐家兼收藏家,长相奇丑,但心地善良。他酷爱珍馐美食,但因贫困无法满足口腹之欲,所以不惜充当食客,去亲戚家讨吃,因而饱受嘲弄与侮辱。邦斯在自己堂外甥卡缪佐家受到极大的侮辱与诬陷,后一病不起。生病期间,邦斯以及与他同住的朋友、音乐家施穆克的饮食起居都由门房茜博太太照料。茜博太太发现,邦斯那些原本被人视作破烂的收藏品其实价值连城。于是,贪婪的亲戚、邻居们开始了一场勾心斗角的争夺战。最后,邦斯在茜博太太的折磨中死去。他在死前看穿了人世间的虚伪与欺诈,立下遗嘱,将遗产留给了自己的朋友施穆克。但天真憨厚的施穆克对法国法律毫不知情,又因邦斯的死而伤心过度,终被遗产诉讼人施展的诡计所骗,自愿放弃邦斯的全部遗产。最终邦斯的遗产大多落入卡缪佐一家手中。施穆克在邦斯死后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作品选录】
德·玛维尔太太以特殊礼遇接待了弗莱齐埃,这说明勒勃夫先生兑现了向瓦蒂纳尔太太的承诺,为原来在芒特的那位诉讼代理人讲了好话。阿梅莉对弗莱齐埃的态度几乎到了柔媚的地步,就像蒙邦西埃公爵夫人对雅克·克莱芒一样;因为这个小小的诉讼代理人,是阿梅莉的一把刀。当弗莱齐埃拿出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联名写的那封声明愿意出九十万现款买邦斯全部收藏的信时,庭长太太朝律师投出一束异常的目光,从中仿佛闪现出那个大数目。这是贪婪的巨流,几乎把诉讼代理人淹没了。
“庭长先生让我邀您明天来吃饭,”她对弗莱齐埃说道,“都是家里人,客人有我的诉讼代理人代尔洛舍律师的后任戈代夏尔先生,我们的公证人贝尔迪埃先生,我女婿和我女儿……吃过晚饭后,根据您先前提出的要求,您,我,还有公证人及诉讼代理人,我们在小范围内谈一谈,我要把我们所有的权利委托给您。那两位先生一定要听从您的吩咐,按您的主意办事,保证一切都能办妥。至于德·玛维尔的委托书,您需要时就可给您……”
“当事人死的那一天我要用……”
“到时一定准备好。”
“庭长太太,我要求有份委托书,不让您的诉讼代理人出面,倒不是为了我自己,主要是为了您的利益……我这人,只要我投入,就要百分之百地投进去。因此,太太,我也要求我的保护人对您——我不敢说我的主顾,也表现出同样的信任和忠诚。您也许会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把生意抓到手;不,不,太太,万一出现什么闪失……因为在遗产的处理上,人都要牵扯进去的……尤其涉及九十万法郎这样重要的遗产……那时,您总不能让戈代夏尔律师为难,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尽可以把全部责任往一个邪恶的小律师身上推……”
庭长太太钦佩地看了看弗莱齐埃。
“您这个人既可上天也可入地。”她说道,“要我处在您的位置上,才不盯着治安法官的那笔养老金呢,我要当检察官……去芒特!要飞黄腾达。”
“就让我干吧,太太!治安法官的位置对维代尔先生来说是匹驽马,可我却可让它变成一匹战马。”
庭长太太就这样被拉着跟弗莱齐埃道出了最知心的话。
“在我看来,您绝对关心我们的利益,”她说道,“我有必要把我们的难处和希望跟您谈一谈。当初考虑女儿和一个现在当了银行家的阴谋分子的婚事时,庭长一心想把当时有人出售的好几块牧场买过来,扩充玛维尔的田产。后来为了成全女儿的婚姻,我们割舍了那个漂亮的田庄,这您是知道的;可是我就这个独生女,我很想把那剩下的几块牧场买下来。那牧场很漂亮,有一部分已经卖掉了,牧场的主人是一位英国人,在那儿住了整整二十年,现在要回英国去;他有一座十分迷人的别墅,环境幽雅,一边是玛维尔花园,另一边是牧场,原来都属于田庄的一部分。那英国人为了修一个大花园,以惊人的价格买回了一些小屋,小树林和小园子。这座乡间别墅及其附属设施像是风景画中的建筑一样漂亮,与我女儿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牧场及别墅,也许花七十万法郎就可以买下来,因为牧场每年的净收入为两万法郎……可是,如果瓦德曼先生知道是我们要买,他肯定会多要二三十万法郎,因为如果照乡下田产买卖的一般做法,建筑物不算什么的话,那他是有损失的……”
“可是,太太,依我之见,那份遗产可以说是非您莫属了,我愿意代您出面扮演买主的角色,以尽可能低的价格把那份田产弄到手,而且通过私下交易的途径,采取地产商的做法……我就用这一身份去见那个英国人。这方面的事务我很熟悉,在芒特专干这一行。瓦蒂纳尔事务所的资本就靠这种办法增加了一倍,因为当时我是在他的名下做事……”
“于是您就有了跟瓦蒂纳尔小姐的关系……那个公证人如今肯定很富有吧?”
“可是瓦蒂纳尔太太很会挥霍……就这样吧,太太,请放心,我一定让英国人乖乖地为您所用……”
“若您能做到这一点,我将对您感激不尽……再见了,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明天见……”
弗莱齐埃临走时向庭长太太行了礼,但已经不像上一次那样卑躬屈膝了。
“明天我要到德·玛维尔庭长府上吃饭了!……”弗莱齐埃心里想,“嗨,这些家伙,我全都抓在手中了。不过要绝对控制这件案子,我还得通过治安法官的执达史塔巴洛,当上那个德国人的法律顾问。那个塔巴洛,竟然拒绝把他的独生女嫁给我,要是我成为治安法官,他一定会拱手相让。塔巴洛小姐,这姑娘高高的个子,红头发,虽然患有肺病,但在母亲名下有一座房子,就在罗亚尔广场;到时自然有我一份。等她父亲死后,她还可以得到六千磅的年金。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我的上帝!要从零到拥有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可不能只盯着跳板看!……”
从大街到诺曼底街的路上,他尽情地做着黄金梦: 想象着从此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也想到把治安法官的女儿维代尔小姐嫁给他朋友布朗。他甚至想到自己跟居民区的皇上之一布朗大夫联合起来,控制着市政、军事和政治方面的一切选举。他一边走一边任他的野心随意驰骋,大街也就显得太短了。
施穆克上楼回到朋友邦斯身边,告诉他茜博已经奄奄一息,雷莫南克去找公证人特洛尼翁先生了。一听到这个名字,邦斯愣了一下,茜博太太以前没完没了地唠叨时,常常跟他提起这个名字,说这人十分正直,推荐他做邦斯的公证人。自上午以来,病人的疑惑已经得到了绝对的肯定,这时,他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进一步补充了他的计划,要把茜博太太好好耍弄一番,让她的面目在轻信的施穆克眼前彻底暴露。
可怜的德国人被这许许多多的消息和事件搅得头脑发昏,邦斯握住他的手说:“施穆克,楼里恐怕会很乱;要是门房快死了,那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也就是说暂时没有探子在监视我们,你要知道,他们一直在刺探我们!你出去,要一辆马车,然后去戏院,告诉我们的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小姐,我死前要见她一面,请她演出后在十点半钟到我这儿来。接着,你再去你的那两个朋友施瓦布和布鲁讷家,你请他们明天上午九点钟来这儿,装着路过这里,顺便上楼来看看我,问问我的情况……”
老艺术家感到自己就要离开人世,于是制定了这样的计划。他要把施穆克立为他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让他成为富翁;为了使施穆克摆脱一切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准备当着证人的面给公证人口述他的遗嘱,让人家不再认为他已经丧失理智,从而使卡缪佐家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来攻击他的最后安排。听到特洛尼翁这个名字,他马上看到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觉得他们肯定早就设计好遗嘱在形式上的瑕疵,至于茜博太太,她也准是早已设下圈套出卖他。因此,他决定利用这个特洛尼翁,口述一份自撰遗嘱,封签后锁在柜子的抽屉里。然后,他准备让施穆克藏在床边的一个大橱子里,亲眼看一看茜博太太将如何偷出遗嘱,拆封念过后再封上的一系列勾当。等到第二天九点钟,他再撤销这份自撰遗嘱,重新当着公证人的面,立一份合乎手续、无可争辩的遗嘱。当茜博太太说他是疯子,满脑子幻觉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了庭长太太的那种仇恨、贪婪和报复心。两个月来,这个可怜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在孤独难熬的漫长时光中,把他一生中经历的事情像过筛子似的全都细细过了一遍。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雕塑家,往往都在他们坟墓的两侧设置几尊手执燃烧的火炬的保护神。火炬的光芒为即将离世的人们照亮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同时,也指出了他们一生所犯的错误和过失。就此而言,雕塑确实体现了伟大的思想,表明了一个人性的事实。人在临终之际,都会产生智慧。人们常常看到,一些极其普通的姑娘,年纪轻轻,但却有着百岁老翁那般清醒的头脑,一个个像是预言家,评判她们的家人,不受任何虚情假意的蒙骗。这就是死亡的诗意所在。但是,有必要指出奇怪的一点,那就是人有两种不同的死法。这首预言的诗,这种透视过去或预卜未来的天赋,只属于肉体受伤,因肉体的生命组织遭到破坏而死亡的人。因此,如路易十四那些害坏疽病的,患哮喘病的,如邦斯那种发高烧的,如莫尔索夫太太那种患胃病的,以及那些如士兵一样身体突然受伤的人,都有着这种卓越的清醒头脑,他们的死都很奇特,令人赞叹;而那些因精神疾病而死亡的人,他们的毛病就出在脑子里,出在为肉体起着中介作用,提供思想燃料的神经系统,他们的死是彻底的,精神和肉体同时毁灭。前者是没有肉体的,他们体现了圣经中所说的魂灵;而后者则是死尸。
邦斯这个童男,这个贪食的卡顿,这位几乎十全十美的完人,很晚才看透了庭长太太心中的毒囊。他在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刻才认识了世人。因此,几个小时以来,他很痛快地打定了主意,如同一个快活的艺术家,一切都是他攻击、讽刺别人的材料。他和人生的最后联系,那激情的链结,那将鉴赏家和艺术杰作联结在一起的坚固的纽带,在早上全都断了。发现自己给茜博太太骗了之后,邦斯便与艺术的浮华与虚空,与他的收藏,与他对这众多美妙的杰作的创造者的友谊诀别了;他唯独只想到死,想到我们祖先的做法,他们把死当做基督徒的一件乐事。出于对施穆克的爱,邦斯想方设法要在自己入棺后还继续保护他。正是这一慈父般的感情,使邦斯做出了选择,求助于头牌舞女来反击那些奸诈的小人,他们现在就聚集在他的身边,以后恐怕决不会饶过将继承他全部遗产的人。
爱洛伊斯属于那种表现虚假但却不失真实的人,对出钱买笑的崇拜者极尽玩弄之能事,就像洁妮·卡迪娜和约瑟法之流;但同时又是一个善良的伙伴,不畏人间的任何权势,因为她已经看透了他们,那一个个都是弱者,在少有乡间色彩的玛比尔舞会和狂欢节上,她早已习惯于跟巴黎警察分庭抗礼。
“她既然怂恿别人把我的位置给了她的宠儿加朗热,那她一定会觉得更有必要帮我这个忙。”邦斯心想。
施穆克出了门,由于门房里一片混乱,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以极快的速度赶回家,以免让邦斯一个人待得太久。
特洛尼翁先生为遗嘱的事跟施穆克同时赶来了。尽管茜博就要离开人世,但他妻子还是陪着公证人,把他领进邦斯的卧室,然后离去,留下施穆克,特洛尼翁先生和邦斯在一起;可她手中却握着一块制作奇妙的小镜子,站在她没有关严实的门口。这样,她不仅可能听见里面的讲话,还可能看清此时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这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先生,”邦斯说,“很不幸,我的神志很清楚,我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恐怕是上帝的意愿,死亡的种种痛苦,我怎么也难以逃脱!……这位是施穆克先生……”
公证人向施穆克行了个礼。
“他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的朋友,”邦斯说,“我想立他为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请告诉我,我的遗嘱得采取什么方式才能使我这个朋友继承我的遗产而不引起异议,他是个德国人,对我们的法律可一点都不懂。”
“异议总会有的,先生,”公证人说,“人间要讲公道总有这个麻烦的。不过,立的遗嘱也有驳不倒的。”
“哪一种遗嘱呢?”邦斯问。
“如当着公证人和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如果立遗嘱人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的话,那些证人可以证明他是否神志清醒……”
“我没有任何亲人,我的全部感情都给了我的这位亲爱的朋友施穆克……”
施穆克在哭。
“如果您果真只有旁系远亲的话,那法律就可以允许您自由处置您的动产和不动产;另外,您提出的继承条件不应该有悖于道德,恐怕您已经看到过,有的遗嘱就是因为立遗嘱人提出了古怪的条件而遭受异议。这样的话,当着公证人的面立的遗嘱就驳不倒了。因为遗嘱确系本人所立,又有公证人证明其精神状况,这样签署的遗嘱就不会引起任何争议……此外,一份措辞明确、合乎手续的自撰遗嘱也基本上是无可置疑的。”
“鉴于只有我本人知道的原因,我决定由您口授,我亲自来立一份遗嘱,交给我这位朋友……这样办行不行?……”
“当然行!”公证人说,“您来写?我马上口授……”
“施穆克,把那个布尔小文具盒给我拿来。”
“先生,您给我口授吧,声音要低,”邦斯补充说道,“可能有人偷听。”
“您先得跟我说说,您有哪些愿望?”公证人问。
十分钟后,茜博太太——邦斯在一面镜子中看见了她——看见施穆克点着一支蜡烛,公证人仔细读过遗嘱后,将它封好,然后由邦斯交给了施穆克,让他把遗嘱藏在写字台的一个密格里。立遗嘱人要回了写字台的钥匙,系在手帕的一角上,再将手帕放在了枕头下。邦斯送给了尊称为遗嘱执行人的公证人一幅贵重的画,这是法律允许赠给公证人的东西之一。公证人出了门,在客厅遇见了茜博太太。
“喂,先生,邦斯先生是不是想到了我?”
“大妈,您总不至于指望一个公证人泄露别人告诉他的秘密吧。”特洛尼翁回答道,“我现在可以告诉您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很多人的贪欲都将受挫,很多人的希望都将落空。邦斯先生立了个很好的遗嘱,合情合理,而且很有爱国心,我非常赞成。”
谁也想象不出茜博太太被这番话一刺激,好奇到了何种程度。她下了楼,为茜博守夜,盘算着等会儿让雷莫南克小姐来代替她,准备在凌晨两三点钟之间去偷看遗嘱。
(许钧译)
【赏析】
《邦斯舅舅》是巴尔扎克最后的几部杰作之一。这部小说围绕金钱、名利与欲望展开,通过邦斯、施穆克、茜博太太、庭长夫人、弗莱齐埃等典型人物,展现了处于资本主义上升期的法国社会的现状。邦斯和施穆克是音乐家,庭长夫人来自上流社会,弗莱齐埃是落魄潦倒但又野心勃勃的诉讼人,而茜博太太则是下层社会的一个看门人。虽然这些人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但他们都有欲望。节选部分集中展现了这些人的欲望,以及围绕遗嘱的斗争。
选文中,遗产风波的主要人物都已出场,他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处于下层社会的茜博太太和来自上流社会的庭长夫人。虽然两人的阶级地位和社会身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在邦斯的遗产争夺中,都觊觎邦斯的遗产,企图从中获得金钱利益。与此同时,为了金钱,她们又一改往日的作风。茜博太太在金钱面前丧失了原本慈母般的性情,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拿着镜子监视邦斯与公证人会面的场景。庭长夫人在与弗莱齐埃会面的场景中,一改往日气焰嚣张的姿态,对这位律师百依百顺、阿谀奉承。她与弗莱齐埃的对话反映出庭长一家的窘境。为女儿的婚姻和乡间的土地问题,庭长夫人可谓绞尽了脑汁。她一方面为女儿顺利成婚而欣慰,另一方面对痛失乡间牧场感到惋惜,两者不能平衡的关键在于金钱。
第二类就是弗莱齐埃。虽然只是一个平民律师,但他雄心勃勃,深谙法国社会的经济与法律规则。与茜博和庭长夫人相比,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弗莱齐埃在这场遗产争夺中看到了通向权力的机会。他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清楚地知道如何达成欲望的人,似乎能够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满足他人欲望的同时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深知茜博太太和庭长夫人急需他这样的人。与庭长夫人相比,弗莱齐埃虽不具备上流社会的身份与人脉,但他掌控经济和法律的能力使他有足够的资本凌驾于庭长夫人之上,数次打断主人的话,甚至使得庭长夫人对他百般讨好。他的目标明确,轻松取得玛维尔的委托书;他深谋远虑,对于婚姻,他看中的是其中的金钱与政治利益。他拥有高度膨胀的野心与信心,曾对庭长夫人说道:“治安法官的位置对维代尔先生来说是匹驽马,可我却可让它变成一匹战马。”他甚至想象着自己操控市政、军事和政治方面的一切选举,成为名副其实的领导者。弗莱齐埃的能力与潜力使他无需向庭长夫人卑躬屈膝,更不会为受邀至庭长家共享晚餐而受宠若惊。在与庭长夫人接触后,他深深地察觉出大资产阶级调配资金和管理财产的能力,更是看穿了庭长一家崇高的社会地位背后日渐衰落的家道。在他看来,庭长一家及邦斯的遗产案仅是一个跳板,是通向权力与金钱的踏脚石。事实上,在当时的法国,弗莱齐埃之流遍地皆是,他们伺机而上,准确快速地把握一切功名利禄的机会。这两种人代表着《人间喜剧》中的金钱权利欲念。在18世纪初叶,对金钱的“恶念”在资本主义的发展洪流中被合法化。人们被欲望所控制,有时善良的妇孺,也会被金钱的力量所异化。
第三类是邦斯的好友施穆克。这个德国音乐家天性纯良,一心一意爱着邦斯,但是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些贪婪者的帮手。他不愿想象照顾他们的茜博太太是个贪图钱财的恶妇,是邦斯让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在艺术之外的领域,他表现得单纯而又惊慌失措,面临流言飞语他惊慌失措,反过来需要邦斯的安慰与帮助。
在上述三类角色中,第一类是邦斯遗嘱的直接获益者,希望从巨额遗产中分得一杯羹;第二类是遗嘱的间接获益者,但却是最大的赢家,是这场“遗嘱战争”中的阴谋家,是资产阶级经济与法律的行家里手。庭长夫人奉承弗莱齐埃:“既可上天也可入地。”他控制了第一类角色,又利用庭长夫人,让她为自身谋得治安长官的职位,为他打开了日后通向上流社会的大门;第三类原本应是遗嘱的受益人,却因为对邦斯强大的保护欲,受到第一股势力中茜博太太的蒙骗,最终成为遗嘱的受害人。
最后一类人物就是邦斯自己。他同样是艺术家,也曾对茜博太太信赖有加,热爱美食的习性使他看不清庭长夫人贪婪的本质。邦斯一个人的欲望对抗着茜博太太、弗莱齐埃和庭长夫人三个人的欲望。但从选文开始,生命的垂危使他看清了世态的炎凉。邦斯“和人生的最后联系,那激情的链结,那将鉴赏家和艺术杰作联结在一起的坚固的纽带,在早上全都断了”,他放弃了自己固守40年之久的欲望。同时,他也看清了整场骗局的真相。
邦斯的转变是由于死亡的临近,选文中关于死亡的描述反映了巴尔扎克对于死亡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解释。他认为死亡能让人产生智慧,人在死亡前之所以产生智慧,是因为死亡终结了人的欲望。当人活着的时候,深陷在自身欲望中的人会失去正常人应有的判断力,变得缺乏常识。邦斯的“贪馋”让他在贵族亲戚面前丧失了尊严,他对自己收藏品的占有欲又让他起初看不清茜博太太的阴谋;当邦斯执著于自己艺术珍品时,无法想到对策,但在死亡的智慧之光照耀下,他变得果断与足智多谋。死亡将人分为精神与肉体,欲望是肉体的欲望,当死神临近时,欲望随着身体一切机能的停止而停止。精神却相反,当一个人精力充沛时,他只能感受到欲望在支配着身体与思维,精神一直被欲望所压抑,很少有机会露面。当肉体开始腐朽时,如果精神还保持着最初的原貌,它便能辨别真伪和善恶。此时,肉体就无法再度抑制精神,精神就从人的欲望中被解救出来,成为最终的智慧。在这样的理论下,邦斯打定主意揭穿茜博太太,保护施穆克,并打算利用欠他人情的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反击这些贪图他遗产的人们。
巴尔扎克是天才的小说作家,选文的布局同样表现出这两组中人物的鲜明对立,以及两组间的巧妙关系。第一个场景是庭长家,形式以庭长夫人与弗莱齐埃的对话为主,对话内容紧扣财产与权力的主题,人物的语气与用词反映资产阶级内部的权力转移。对话的形式直观地将人物心理展现在读者面前,体现资产阶级贪欲横流的丑恶面目,无论是日渐衰落的大资产阶级,还是逐渐壮大的新兴中小资产阶级。第二个场景是邦斯的家中,这里象征着平民们边缘化的社会生活场景。细微动作的描写和心理刻画取代了直白的对话形式,邦斯清醒的思维状态与施穆克迷茫的心理状况形成对比,邦斯与茜博太太攻防转换使得描写具有典型意义。两个场景的安排体现出自上而下的次序,反映出资产阶级经济浪潮对社会巨大的变革力,以及由此而来物欲膨胀后人性的异化与摧毁。
(李晓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