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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经历了怎样的改写与遗稿

  四详《红楼梦》 ——改写与遗稿(二)

  红楼文化

  第六十七回再三提起贾琏出门。回末凤姐定计,预备不等贾琏回来就实行。下一回开始: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遇平安节度巡行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时,事情办妥,回程将是两个月的限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妆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叩门。

  分明是上一回贾琏去平安州前凤姐已经发现了尤二姐的事,回末才送贾琏动身,然后收拾房子去接尤二姐回来。所以戚本第六十七回年代虽早,已经是第六十七回乙。改写第六十七回时,第六十八回没连带改,因此两回之间不衔接。

  这第六十七回乙里面,宝黛去谢宝钗送土仪:

  黛玉便对宝钗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带了多少东西来,搁的住送我们这些,你还剩什么呢?”宝玉说:“可是这话呢!”宝钗笑说:“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大家看着,略觉新鲜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紧,我如今果爱什么,今年虽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时,再叫他给我带些来,有什么难呢?”宝玉听说,忙笑道:“明年再带了什么来,我们还要姐姐送我们呢,可别忘了我们。”

  薛蟠本来是因为挨了柳湘莲一顿打,不好意思见人,所以借口南下经商,出门旅行一趟,薛姨妈还不放心,经宝钗力劝,才肯让他去(第四十八回)。怎么宝钗预期他明年再去?听上去他年年都到江南贩货。他本此段如下:

  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黛玉方才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宝钗那句“明年我哥哥去时”删掉了。但是为了保留黛玉末了那句隽语,不得不让宝玉仍旧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好在是说笑话,不相干。薛蟠今年去了,也说不定明年还会去。

  第四十八回薛蟠去后,香菱进大观园跟宝钗住,庚本有条长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卒?)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如果薛蟠年年下江南,香菱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可以入园居住,稀松平常;向黛玉讨教,以她的资质与热心,早成了一位诗翁了。因此,要写香菱入园学诗,必须改去薛蟠每年南下,而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使薛蟠破例南下一次,给香菱一个仅有的机会入园。

  各本第六十七回都写薛姨妈感激柳湘莲救过薛蟠性命,当然上一回有柳湘莲打退路劫盗匪,援救薛蟠,前嫌尽释,结拜弟兄一同回来,前文又有戏湘莲、打薛蟠,二人的一段纠葛。戚本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薛蟠每年下江南,惟有这一次遇盗。改为薛蟠从不出门经商之后,利用原有的蟠柳事件促使薛蟠出外,既紧凑又自然。原来的安排是蟠柳事件促使柳湘莲出外——闯了祸出门避风头,刚巧遇见每年南下的薛蟠——又巧遇贾琏,因此途中草草聘下尤三姐,不及打听——这一点也保留了,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把“柳湘莲惧祸走他乡”改为原定旅行。

  早本薛蟠戏柳湘莲,是否与今本相同,也是在赖大家里?

  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谈家事,平儿虑到:“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说不要紧,宝黛一娶一嫁有老太太出私房钱料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探春、贾兰),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又庆幸探春能干:“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哥儿更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各本同)

  迎春是贾赦之女,“不是这屋里的人”,显然“这屋里”指荣府二房。惜春是宁府的人,怎么倒算进去?此外举出的人全都是贾政的子女媳妇孙子。

  贾政这一支男婚女嫁,除了宝玉有贾母出钱之外,凤姐歧视贾环,他娶亲只预备花三千两,此外“剩下三四个”,每人一万两。去掉宝玉贾环,只剩下探春贾兰二人,至多只能说“两三个”,“三四个”显然把惜春算了进去。

  两次把惜春视为贾政的女儿,可知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也许是周姨娘生的。今本惜春是贾珍之妹,是后改的,在将《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有了秦可卿与二尤,才有贾珍尤氏贾蓉,有宁府。

  第二回冷子兴讲到贾家四姊妹,迎春是“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庚本作“政老爹前妻所出”,当然“政”字是错字,不然迎春反而比元春贾珠大。全抄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书中只有“大老爷”“二老爷”,并没有“赦老爷”“政老爷”的称呼。“老爹”在《儒林外史》里是通用的尊称。“爷”字与庚本的“政”字同是笔误。

  戚本此处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爹”也误作“爷”了;妾出这一点,大概是由正书局的编辑根据第七十三回改的,回内邢夫人说迎春“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与“前妻所出”冲突。至于是否作者自改,从前人不大兴提妾,“赦老爷之妾所出”这句在这里有突兀之感,应当照探春一样称为“庶出”,而探春“也是庶出”。

  因此这句四个本子各个不同,其实只分两种:“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庚本);“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全抄本)。

  全抄本这句异文很奇怪,贾政不是没有女儿,为什么要抱养侄女?不管邢夫人是她的继母还是嫡母,都应当由邢夫人抚养。当然这反映出邢夫人个性上的缺陷,但是贾政也不能这样不顾到嫂嫂的面子。“养为己女”这句如果是妄人代加的,也没谁对迎春的出身这样有兴趣。

  这句的目的当然是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贾赦另住,来回要坐骡车上街,经过荣府正门,进另一个大门。——但是这一段介绍四姊妹完毕后,总结一句:“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有了这句,就用不着“政老爹养为己女”了。所以各本都没有,只有全抄本那句是个漏网之鱼。想必作者也觉得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找了个解释,删去此句,只剩下“赦老爹之女”,又怕人误会是邢夫人生的——因为直到第七十三回才自邢夫人口中说出她没有子女——所以改为“赦老爹前妻所出”。在第七十三回又改为姬妾所生,那纯粹是为了邢夫人那段独白,责备迎春不及探春,迎春的生母还比赵姨娘聪明漂亮十倍。倘是正室就不好比。

  因此“史太夫人极爱孙女”这两句是后加的。其实这两句也有问题。惜春是侄孙女,也包括在孙女内。这是因为加史太夫人句的时候,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强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的改写程序如下:

  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名迎春。”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为贾赦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己女。

  惜春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春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迎春,因为即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春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同是写探春宝钗代凤姐当家,一显身手。第五十五回既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家园子里的花果鱼虾除供自己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己,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粉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春宝钗代管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子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马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果树的。袭人叫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布)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老婆子既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于还没有入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意上换汤不换药,显然并没发觉祝老婆子与第五十六回的老祝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七回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五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就是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四十五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长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道得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七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与贾芸恋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的口吻,显然没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干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子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页或末页——该也是一七六○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原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午,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

  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门仪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骂他们淘气,就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茗烟——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这书房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因为是当着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烟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万儿偷情。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奸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缺,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灰心,听见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惟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加的,还有下一回近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订一页——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子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他,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有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不看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地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上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二十五回间没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到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说,永远是一件身边佩戴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捡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么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弗洛伊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地知道了?

  要答复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贾珍: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难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己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件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凤姐在自己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就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帖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贾珍不信,认为是凤姐弄鬼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己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地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倒,反而错得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的手帕。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籍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钞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令人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庙宇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书写抄家,荣府只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只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复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栅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交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个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烟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得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着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分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年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着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茜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地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地被贾雨村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服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曹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遣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着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折中也提起“总督范时绎已将曹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占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的身份,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也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贾芸为妻。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代为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份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又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显身手,捧足了她,惟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惟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地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格比较“闷”,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从这两个故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籍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是说“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看过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后着人誊清的时候,与茜雪红玉狱神庙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遗失了。看来也没再补抄一份,如果原稿还留着的话。曹雪芹逝世四五年后,畸笏多少成为遗稿的负责人,因此声明这件事与他无干。

  “狱神庙慰宝玉”是一大回,所以这“五六稿”是五六回。内中应有贾芸“仗义探庵”,因为贾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当时还没写到荣府败落后他怎样“有一番作为”。红玉虽然还没嫁给贾芸,他们的故事有关联,探庵这一回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写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将他新近的一条眉批移作回前总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似乎是刚看了探庵回,而这一回还没有遗失。前面说过,“五六稿”内的狱神庙回写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删第十、十一回内茜雪之去以前,因为读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么走的,作者也无法写她重新出现“慰宝玉”。看来这“五六稿”就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誊清,当时畸笏看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与其他的几回,随即出借,久假而不归,才知道遗失了。

  探庵是去救谁?

  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的洁癖,靖本眉批错字太多,《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只校出断断续续的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当然回苏州去,路过瓜洲渡口,遇见歹人——上了黑船?还是从前迫害她的权贵?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的仇家显然不是地头蛇之类,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贵。书中人对当代政治表示不满,这是仅有的一次。“不合时宜”四字很大胆,因为曹家几代在悠长的康熙朝有宠,一到雍正手里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贵。

  太虚幻境第七支曲词首句“气质美如兰”,甲戌本夹批:“妙卿实当得起”。下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末句是说他们可以去嫖。她被卖入妓院。这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当然加抄家后也可能改写。探庵是否变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贾芸邀请当地的泼皮倪二同去探庵,当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苏。

  书中的老尼都不是好人,水月庵的净虚之外,数十回后又有“水月庵的智通”。净虚的徒弟有智善智能,智通想必是她圆寂后接管的大徒弟。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听见芳官藕官蕊官要出家,“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但是此回回目“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显然是芳官的结局。芳官不会再在书中出现。

  书中一再预言惜春为尼。百回《红楼梦》里宁府覆亡,惜春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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