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还魂寇员外》赏析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不留存!”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那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听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袱里又无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来也?”行者道:“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么连声也不做?”行者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众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的性命也!”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扛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捡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翙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 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
——第九十七回《金酬外护遭魔毒圣显幽魂救本原》
【赏析】
这个故事很奇特,叙说唐僧师徒惹上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真是天大的冤枉。这是怎么回事呢?事情还得从他们的化斋开始。
化斋,俗语说就是讨饭,这是外出僧人的基本功课,否则就会饿死在途中。唐僧师徒一路西行,一路化斋,才坚持到了灵山脚下。可没想到,就在眼看就要到达灵山的时候,却因化斋而惹祸,真是出人意料。自从进入天竺国以后,他们一路前行,又走了半个多月,见到了一座城市。经过打听,才知道这里是铜台府地灵县,若要化斋,只要到寇员外家就行。这个寇员外,在当地很有名,既是一位富豪,也是一个善人,因做好事向善而远近皆知。城内两位老人告诉唐僧师徒,寇员外家的门前有个写有“万僧不阻”四字的石牌,只要过了街的牌坊,再过南北街,就有座西向东的门楼,就是他家。寇员外经常接待远方前来化斋的僧人,倘若唐僧师徒前去,一定不会失望的。唐僧听了,很是高兴,四人前往化斋。
不久,唐僧师徒来到了寇员外家。那员外果然是个好人,独自拄着拐,正在天井中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道,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到唐僧师徒四人,忙着把他们迎进门。很明显,寇员外是当地的一个富户人家,房屋十分宽敞。除了佛堂、经堂、斋堂以外,还有卧室、厨房、杂用间等。双方见过礼后,才谈到化斋的事。
原来,这个员外叫寇洪,字大宽,今年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做圆满。至今已主动斋了二十四年。他有一簿斋僧的账目,专门记着斋过的僧名,算来已有九千九百九十六人,至万人只少四人。而今正好唐僧师徒四人前来化斋,恰好凑成万人,功德圆满,所以他特别高兴,吩咐手下人取来米面蔬菜等,整治斋供。很快斋饭已好,四人如流星赶月般的吃了一顿,就要启程赶路,但这位寇员外特别热情,款待了他们半个月。此事也惊动了街上的人,纷纷前来观看。尤其是这个寇员外的妈妈,已是高龄老人了。她也要拿出毕生的积蓄来供养他们,如此热情,反使唐僧师徒十分过意不去,在万般婉拒后坚辞离去。
这天,寇员外设下盛宴欢送唐僧师徒西行,只见“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桌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肴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艳。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惊天动地”,堂下鼓瑟吹笙,堂上弦歌酒宴,显得格外隆重。这使唐僧师徒分外感动,把这份深情厚意永记在心,并且在见到佛祖后的回国路上再来补报这一大德。
俗话说:“人不可露富。”正是这一场送行的盛宴,引来了各路人马的注意。其中城内的一伙凶徒,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便结成了集团。他们见寇员外家特别有钱,决定上门打劫。就在唐僧师徒西行的那个晚上,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这给了他们极好的机会,便下了手。他们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等等,人多势众,打开了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打开箱笼,夺走全部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尽情搜劫,一点也不放过,甚至还杀死了寇员外。
这次灾难,虽因唐僧师徒而起,然而他们根本不知情。当晚大雨滂沱之下,他们躲藏在破旧不堪的“华光行院”的廊房之下避雨。如果他们知道此情,就有那伙强盗好看的了!然而,此案最终还是和他们扯上了关系。原因就在那个寇员外的老妈。她见这场血案的发生系因欢送唐僧师徒西行而引起的,而唐僧师徒在她儿子寇员外家时并没有接受这位年迈老妇的斋供,这件事使她大为伤心。其实唐僧师徒是为了她好,而她却认为是失了面子,因而生出妒害之心,便想借这个案件来陷害他们。因此,他对寇员外的儿子寇梁说,此案系唐僧师徒所作:“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于是寇梁等人就把唐僧师徒告上了法庭,认为他们四人在家中住了半月,将全家门户墙垣,窗棂巷道,都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又到寇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他父亲。一场杀人劫财的官司由此和唐僧师徒沾上了关系。
状子递到了铜台府刺史手中。这刺史在听了案由后“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有一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一场冤狱由此而成案。其实,要破此案是不难的。其一,作案者是在雨夜干的,地上会留下许多痕迹。其二,此案系强盗明火执杖而为,总会留下证人。其三,唐僧师徒在寇家滞留半月,认识他们的人不少,如果作案,就有机会暴露。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作案动机。因为被人抢去的那些财物,本来就是寇员外和老人愿意送给他们的。唐僧师徒明的不要,为何要来暗中抢劫,并且恩将仇报,将真情款待他们达半个多月的大恩人杀掉,不可思议。还有捉贼要捉赃,在没有见到赃物的情况下就认定凶犯,岂不太过武断?等等。此案的疑点和破绽极多,在一切都没有搞清时,就发兵捕捉唐僧师徒,难免会构成错案、冤案。
此案的最终侦破,其实与官府无关。就在官府前往捕捉唐僧师徒的时候,突发之事又发生了。那些抢劫寇家的盗贼在得手后也往西行,在分赃时却和唐僧师徒打了一个照面。这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实在也富有戏剧性。唐僧他们是不知情的,而在盗贼们看来,这叫“顺手牵羊”,一不做二不休,也好随手捞点“外快”,因此他们进行了第二次的抢劫。面对着这次的意外灾祸,唐僧和猪八戒、沙僧两人都很惊慌,唯有孙悟空十分镇定,与盗贼们周旋。他先是“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们,既而又满脸赔笑地伪装弱者,在盗贼们表示要“杀了!”的时候,他又显出一副“假假的惊恐”面孔,主动引火烧身,承认自己“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那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而把另外三人出脱掉。说完并“回头使个眼色”,让唐僧三人往西径走。见师父们已无危险,他就假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使那伙三十来名盗贼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这时,他才跳出路口,叫师父及猪八戒、沙僧两人回来。然后用绳索将他们全部捆绑起来,审明案情。在这一系列的行动中,环环相扣,作者写活了一个聪明、机智、勇敢的孙悟空的英雄形象。
孙悟空审明盗贼的赃物来源后,“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想到了寇员外的乐施好施,半个多月来与自己的形影相随,却招此灾厄,心里十分愤恨不平。特别是他想到寇员外家的这次遭难,“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时,心中更加有愧,决定将这些财物送还寇家,而把这一伙盗贼放了。
唐僧师徒根本不会想到,他们的这次带着赃物回头,犹如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因为此时官府正在四处捕捉他们。唐僧师徒带着金银服饰拿转,正是自投罗网。等到他们一行被官军抓住时,孙悟空才发觉了再次上当。不过此时已晚,他们已落在官军的手中,将要面临的是一场牢狱之灾。
这是一场真实的冤案,可刺史却公然枉断此案。小说描写的这次断案甚有意思。请看以下的描写:
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捡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躧看门路!”三藏道:“大人容告: 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
从这刺史的整个审案过程来看,完全是草菅人命。他一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认定唐僧师徒是一伙“打家劫舍之贼”,真是先定罪名,主观行事。在审讯中,也是轻证据,重口供,只凭一面之辞就信以为真,也不提审证人,而且运用刑讯逼供的办法,胡乱地将唐僧师徒投入了大牢。尽管小说作者一再借用孙悟空的话,认为这似乎是唐僧的命运中该受的一夜牢狱之灾。这无疑是替那个糊涂刺史所判定的糊涂官司的一个开脱和掩饰。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小说中作者所描写的这个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是一个“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的封建官吏,深受统治者的赏识。然而,就是如此的一个“贤明”官吏,在寇员外家的抢劫案中,却表现了他的无能和草菅人命的残暴。在封建社会中,一个所谓“贤明”的官吏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贪赃枉法的昏庸官吏更不知是如何的视民众的生命如儿戏的了。维护社会的公正、正义和公平,保障个人的基本权利,是司法的根本基础。试问,从寇员外抢劫案来看,这一切又在何处?小说《西游记》中仅有的此案,充分暴露了封建司法的黑暗真相。
其实,这个封建司法的黑暗真相不止于此。就在小说接下来的具体艺术描写中,人们对这一点可以看得更为清楚了。作者叙写唐僧师徒入狱后,“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原因就是他们没钱,无法行贿这些狱卒。直到孙悟空把师父的一件价值千金的“锦襕袈裟”送给他们时才得安身。这也就活生生地展现了这些人的贪婪面目。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封建社会的基础如此,它的“上梁”又怎能支撑起整个封建社会的摇摇欲倾的大厦呢?小说作者用鲜明的艺术形象,揭示了这一点。
此案的侦破最后竟由孙悟空来完成,真是令人笑掉了大牙。是他,在天明时依然按照老样子,变身作一个小小的蜢虫,来到寇员外家的门口打探实情。他从正在寇家办丧事的两个帮佣的老人口中得知了寇员外已死的消息和那个老妇人的小名,于是来到殓丧现场,趁着寇家人哭丧的机会,学着寇员外的声音来吓唬他们,特别是他说出从两个帮佣的老人那里听来的寇家老人的小名以及点明“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的真相。那妈妈听见叫她小名,认为寇员外真的活过来了,害怕遭到报应,所以在殓丧现场说出了告状诬陷唐僧师徒的事实。孙悟空在了解此案的全部事实真相后,又飞至刺史和一些知县的住宅里面,对他们说明了案情,最后他甚至又来到阎王的森罗殿上,不惜拿出当年大闹阎王殿的本事,将被盗贼踢死的寇员外还魂并且共同回家。这类事,说起来真有点匪夷所思。
这则小说从揭露社会司法的黑暗从而鞭挞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的政治现实来说,是很成功的。因为明代社会中,冤狱遍地,民众没有司法,“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实。在连年的战乱和灾荒的影响下,不少人被迫沦为盗贼,社会治安不稳,如寇员外那样遭到侵害的也是事实,所以此案是很有代表性的,而且是《西游记》中所描绘的唯一的一个典型案件。尤其是读者可以透过此案的发生、审案、结案等全部过程,清楚地看到那些黑暗的政治现实,这对于人们真实地认识明代中、后期的封建社会极有裨益。它如一面镜子,映照着这个世界的昏黄的夕阳。至铜台府刺史破案之前,全部小说写得很真实,很有震撼力和现实意义。然而,从孙悟空的破案开始,尤其是寇员外的还魂等等情节描写,显然有点胡编乱造,很不可信,除了前后照应当年的孙悟空之英勇外,极大地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意义和思想力量。如果说,我们以神话小说来看待《西游记》这部小说,孙悟空的这些行动,再怎么看似荒诞都是可以原谅的,既然如此,小说前面的某些情节,诸如发案、骗盗等等,显然又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至少在情节的前后链接上,小说出现了矛盾。真、幻结合是一种艺术风格,并不是作者可以不顾事物的内在逻辑而可以随心所欲的恣意编排,因为文学毕竟是一门精致的艺术,需要作家呕心呖血般的精心经营才行。
小说所描述的这个案件非常曲折,在写作上很有特点。作者从唐僧师徒的化斋写起,引出此案的施主寇员外,又因寇员外的乐善好施、热情款待招致了盗贼的光顾和老妇的妒忌,前者抢劫成案而后者案发诬陷唐僧师徒,把他们置于了案件的中心。刺史的草菅人命形成冤狱,而孙悟空的破案和寇员外的还魂又使这件血案由悲剧化成了喜剧。全部情节曲折多变,摇曳生姿,而且环环相扣,甚有味道,显示了作者的艺术功力。尤为重要的是作者在各个环节的转折之处,都有峰回路转之妙,令人目不暇接。对此特点,清人汪憺漪在《西游证道书》中已有评论说:“此一回文字,奇奇怪怪,变化无端,须分数段观之: 贼窃寇家为一段,寇家告状为一段,贼截唐僧为一段,行者夺贼赃为一段,官兵捕唐僧为一段,唐僧入狱为一段,行者使法力出狱为一段,行者入冥取寇洪为一段,首尾凡八大段。一部《西游》中,无如此之丝棼派析者。然总以一言蔽之曰: 铜台府监禁为一难而已。计三藏八十一难,大抵属魔祸者多,属人祸者少。即人祸也未有陷囹圄者。吾观作者之意,若曰: 此天堂地狱分界处也。今日铜台监禁,明日灵山逍遥,是今日为地狱之终,明日为天堂之始矣。节奏天成,不先不后矣,夫岂漫然下笔哉!”可谓是知音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