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四圣试禅心》赏析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跷，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
【赏析】
沙僧的加入取经者行列，使唐僧带领的这支队伍不仅“五行匹配成天真”，而且心情愉快，“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遍望郊野，天广地宽，“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满眼是一片金秋的美景。第二十三回的那首回前诗真切地表现了他们当时的心境：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前程美好也一如这金秋的灿烂美景。
可是，谁又会料到，等待着师徒四人的除了这美景和美好的前程之外，还有更美的事呢!那就是美人!小说叙写他们来到一座美丽的山庄，一个貌美如花的佳人款款走来。只见她“穿一件织金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鬘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真是美如天仙。而且他们从交谈中还得知，此美女已死了丈夫，正寡居在家，家中还有美丽的少女三姐妹，都未出嫁。再加上家中富足，生活美满。她主动提出，愿把师徒四人招赘在家，以享一世清福。
这真是天上降下四个林妹妹，是莫大的好事。人生不过如此也!所以听了这美人的话，“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正是猪八戒的这席话，一下惊醒了梦中人。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诸如发迹变泰、一夜暴富、彩票中奖、炒股发财之类的好事、美事经常在发生，这是命运给人的恩赐。然而如小说作者所描写的如此好事、美事恐怕很难见到。尤其是一下子冒出四个灿如鲜花的美女，正好对应在大漠荒沙之中艰难跋涉的师徒四人，岂非天之恩赐?这可能吗?这里肯定有诈!中国历史上有所谓的“美人计”一说，如西施、如貂蝉，都是美女惹的祸!难道这里的美女也是用来引诱人的?!其实，这些都是佛祖的旨意。在实现人生理想的道路上，有多种多样的拦路虎。妖魔鬼怪是一种，美女的色诱也是一种，另外如财富和金钱等等，都是磨砺人的意志，考验人的毅力的“魔鬼”，而如今美女这个“魔鬼”已经来到眼前，看唐僧师徒是如何应对的。
这是唐僧的态度：“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而且面对着佳人的“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百般劝说，痛斥这种“享荣华，受富贵，有可吃，有可穿，儿女团圆”的美满生活，表明自己：“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这种人生态度让美人无计可施。
这是孙悟空的态度：“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吧。”淡淡的一句话，分明表示了坚定的态度。这完全是一副调侃和挖苦的口吻。
这是沙僧的态度：“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何等坚定，何等决绝!
而猪八戒呢，先是“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叫师父答应。在孙悟空和沙僧分别表明自己的态度后，他两次都说：“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并且心中焦燥，开始埋怨起师父：“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他见大家没有兴趣，就借口去“放放马来”离开了。——他要去独享这飞来的“艳福”了。
接下来的事正如引文所写，独贪美色的猪八戒落入了菩萨设下的陷阱，他被罗网紧紧围住，越挣扎，围得越紧，最后在唐僧和其他徒弟的救护下，求饶后才躲过一劫。作者在描写这一切的时候，把猪八戒和其他取经者包括唐僧在内都运用了鲜明的对比的方法，这样有利于表现猪八戒的与众不同的贪婪女色的性格特征。这则小说所展现的猪八戒是一个很真实的人物。作者运用了诙谐的笔调，既有辛辣的讽刺，也有无情的嘲笑，而更多的则是冷峻的描摹和风趣的调侃，犹如戏曲中的插科打诨般，把一个真实的栩栩如生的猪八戒呈现在我们面前，堪称绝笔。如晚明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李卓吾就说：这篇小说“描写八戒贪色处，妙绝。只三个‘不要栽我，还从长计较’，便画出无限不可画处。”清人张书绅也说：“把一个八戒写得活跳跳地如在纸上，匪夷的见识，天纵的聪明，乃以呆子见称，岂不冤屈?盖呆子本而其末则有不呆者如此夫?”汪憺漪更说：“此一回文字，乃《西游》中化工之笔，施耐庵、罗贯中所不能及者。”他们的评价甚高。
猪八戒先是讨好佳人，拚命撇清自己和其他三人的不同，以博得丈母娘的好感。他说：“我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而当他亲自见到了“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镂钿。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般美艳至极的佳人时，“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扭捏捏地小声求爱，最后落入陷阱。我们说，作者笔下的猪八戒真实、可爱，是因为他的坦诚。他没有掩饰自己，从一开始就表明自己喜爱的生活。他从不欺骗别人，而且肯干，爱劳动，有时也不怕吃苦。所谓的“呆子”，其实正是他这类品质的集中写照。早在高家庄时，当他参加取经团队离开丈母娘时，猪八戒说过：“我今日做和尚去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呵，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在整个取经队伍中，猪八戒是意志最不坚定的一个。只要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不时地要求“散伙”，其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在心中存有这样的私心。
如何看待充满欲望的艺术形象猪八戒呢?在过去，人们对他发生过不同的意见争论。其实，欲望，是人的本能。中国古人说：“食、色，性也。”这在猪八戒的身上体现得最为集中。他好吃又贪睡，但从不吝啬体力，又贪婪女色，满脑子“浑家”，这又违背了佛家的戒律;但如把他视作为一个人，在他身上的这些表现，却是一种自然本性的真实流露。这种自然本性是每一个人生来就具有的，是无法泯灭的。在宋元时代，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企图以窒息乃至消灭人的各类自然的、正常的、天然的欲望，来保存和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天理”，也就是他们的一统天下的局面。这完全是违背人之本性的行为，也是违背客规自然规律的。因此在他们以后，有陆九渊和王阳明倡导的陆、王心学的出现。至明代中、后期，蔚然汇成一股肯定人的欲望，强调人性和个性解放，追求思想进步的潮流。小说《西游记》的诞生，正是这股思想潮流下的产物。而反映在猪八戒身上的欲望表现，多少和当时的时代思想文化背景相关。难怪李卓吾要在评语中说：“今人哪一个不被真真、爱爱、怜怜弄坏了?不要独笑老猪也!”
从小说《西游记》的全书来说，在大战流沙河汇聚取经团队后，接着所写应是继续和路途中的各种妖魔的打斗。现在这样的艺术结构中，妖魔未来而美色先来，表明美色之魔也是西行取经途中的恶魔，而且由于色魔是埋藏在心底的心魔，要战胜它实非易事。有[西江月]为证：“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读此很容易使人想到与《西游记》差不多同时问世的《金瓶梅词话》，在战胜人的欲望和心魔的问题上，几近于殊途同归。小说所写猪八戒为色魔所障，只是以后诸多与心魔之战中的初试莺声而已。如白虎岭的白骨夫人、西梁国之女王、琵琶洞之蝎精、木仙庵之杏仙、盘丝洞之蜘蛛、无底洞之鼠、天竺国之玉兔等等，不一而足。而上述这些心魔之战皆自此则小说开始。一般人只知道妖魔鬼怪的可怕，殊不知，在各种妖魔鬼怪中，人的心魔更可怕。诚如清人陈士斌在《西游真诠》的回后评中说的那样：“提纲‘试禅心’，原极显见，特微妙之处，却又在言外。盖以试禅心为正意，而仍寓丹法。何也?试心者，试之而已，一二丽艳，已足销魂。何待四美，不知一阴一阳之谓道。师徒四众，自宜四配，乃真阴真阳对待之数，缺一不可。特能见色不色，对景忘情，方是金刚不坏之体。学者离境而绝物不难，特身而强制，遇境而接物，每至移情而丧守。欲得真实造诣，必从磨湼中打过;欲识足色真金，必由烈火中锻来。四圣之试，如试金石之试。金遇试金石，而锃色自现;必遇四圣之试，而圣、凡必露也。天下最易动心者，莫如美色;遇此而不动，则无可动其心者，此化女以试之，即如架火以炼之，唯有真金不动而已。”第四部分开篇如此，以后将会有连台的好戏等着人们去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