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斗垮红孩儿》赏析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西天取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只见三个徒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赞不尽道:“好和尚!我才看着一个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么被三个丑和尚护持住了!一个个伸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想应认得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即散红光,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又有个什么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那诸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南西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无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
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什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行者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
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而去,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酉星法,教他两不见面。”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孙解解手。”你看他让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那三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管他什么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䟕过此山,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三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见他离不上三里,却怎么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
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怎么又被他三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化,高吊在松树山头等候,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复请师父上马前行。三藏道:“你说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们。”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般清平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搊着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什么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去!这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若是被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是沙僧苦劝,只得上马又行。
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兜住缰,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大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不能相识。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呀,山西去有一条枯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万,混名唤做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改名唤做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什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呆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能人,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什么亲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
八戒听说,扛住行者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诘他怎的!他说得是,强盗只打劫他些浮财,莫成连房屋田产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们纵有广大食肠,也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呆子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什么好歹,使戒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头。长老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驮,我驮!”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什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趫。
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伫立在九霄空里,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尸骸掼得像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停留长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好风:
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跟寻。
——第四十回《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归木母空》
【赏析】
唐僧师徒好不容易出了乌鸡国,日夜兼程,向西前进,不料在一座险峻的高山前又遇到了一个妖怪。此妖怪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红孩儿”。单听这名字,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妖怪。他听人说,有个要往西天取经的从东土来的唐僧,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如果有人吃了他的一块肉,就可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所以他在这座往西天取经路必经之途的山头早早地等候着,一旦取经人赶到,就要下手。他知道,如果凭本领硬搞,唐僧由三个徒弟保护着,未必能赢得了他们。而只有用智谋取他,方有可能达到目的。红孩儿确实是个十分阴险的妖怪。他懂得欲置人于死地的方法就是要充分利用对方的弱点以达到一剑封喉的效果。思之再三,他决定采用“以善迷人”的战术。因为他早就打听到了唐僧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向崇尚善行,以善做事,“以善迷人”的战术正是最厉害的,可以一击致命。所以他“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然而这一招并不灵验。因为唐僧有孙悟空等三人保护着,在一路西行的历程中,他们经过了多次除妖斗魔的实践,也积累了一点经验,懂得在此高山峻岭之上,只会有妖怪的出没而不会有孩子的出现,有可能这也是妖怪的主意。所以采用了“别理他”的策略,只管赶路要紧。唐僧虽有意去相救小孩,但一者很害怕妖怪阻路,二者认为孙悟空所说“赶路要紧”的话也有道理,所以也就继续前行,不搭理他了。
小说作者把《西游记》第四十回题作“婴儿戏化禅心乱”,是很贴切的。妖怪的引诱、孙悟空等三徒弟的反引诱以及唐僧的意志逐步动摇,小说在描写这妖怪一步紧一步地三次“戏化”唐僧的过程中,把上述三方面的神态、言行和心理活动作了细致的刻画,极具戏剧效果。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作者运用的是层层递进的艺术描写手法。以唐僧为例。他听到孙悟空的叮咛说,山上的红云中必有妖怪时,他根本不相信。而当孙悟空对他解释说是“此乃过路之妖精”时,唐僧“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这是在妖怪没来之前的事。而当妖怪变成一个被绑在松树上的小孩向着他们大叫“救人”时,唐僧听到了,“大惊”,询问原因。孙悟空以“莫管闲事”的“别理他”策略说服了他,“策马又进”。可是当他们向前没走到一里路,妖怪的“救人”声又传了过来。唐僧的意志发生了动摇。他说:“我们可以去救一救。”这时孙悟空又一次明确地劝说他“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吧”,并且催促他“且走!且走!”明确表明:我们决不能听他的。三藏只得依从孙悟空,继续前行。等到唐僧一行翻过大山后第三次听到妖怪的“救人”声时,唐僧又要去相救,被猪八戒劝阻。如此者三。妖怪虽然没有得逞,但他一次又一次的引诱,早把唐僧的禅心给搞乱了。他在徒弟们的劝说下,没去“救人”,但心中的慈悲心肠却是被激发了,这一点无可怀疑。也正因此,当孙悟空复请师父上马前行时,唐僧两次“大怒”,甚至要念紧箍咒罚他。看来,一场暴风雨难免要来临了。
果然,当第四次听到“师父救人啊!”的声音时,唐僧终于上当,因为当他“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孙悟空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这次,唐僧认了真实,再不听孙悟空的劝告,而让猪八戒去解开绳索,放他下来。妖怪也多设花言巧语,哄骗唐僧,而善于见风使舵的猪八戒也站在唐僧一边。孙悟空被彻底孤立了。经过这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他由主动转为被动。
第二个回合的较量,是孙悟空和妖怪的赌斗。这一赌斗和以前的历次真刀真枪的对打不同,它采用的是“暗战”的方法。这是一种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的赌斗,结局是妖怪目的得逞,唐僧被妖风刮走,落入妖魔之手。这妖怪名叫红孩儿,和孙悟空的暗战就是由他挑起的。因为在与唐僧师徒的第一回合较量中,红孩儿深感唐僧和他的两个徒弟猪八戒和沙僧都不可怕,容易对付,唯有孙悟空才是真正的可怕的对手,所以他在唐僧面前故意使用“激将法”,目的就是要孙悟空驮他上路,好使用“移山法”将他压在大山之下,从而战胜其他三人。孙悟空也从来不怕妖魔鬼怪,明知红孩儿可能使诈,他也不怕,所以也就愿意驮他上路了。从此开始了两人间的暗战。而这次的暗战的最初却是一场口水战,对此小说作了如下艺术描写: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什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
这真是:“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趫。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孙悟空认定这红孩儿是妖怪,在经过了一番唇枪舌战后,他欲把红孩儿从背上掼死,以免生灾。这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即使有“三打白骨精”那样的后遗症,但他不怕。谁知这一想法被红孩儿得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孙悟空不怕,因为他有五百年曾被佛祖移来的五行山紧压在地下的经验。如今红孩儿移来的大山,虽说也如千斤重压在身,但比起当年的五行山来,当然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他只是灿然一笑置之。红孩儿见压不倒他,就化身离去了,而被孙悟空在石头上掼得粉碎的却只是他的尸身。红孩儿恨极,使出看家本事,“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飞沙,诚然凶狠”,师父唐僧就在这飞沙走石中被红孩儿捉去了。这第二回合的较量,又以唐僧师徒的失败而告结束。
小说具体而详尽地描写了唐僧师徒四人与红孩儿的两次较量。当然,这样的较量还会继续下去。唐僧的三个徒弟为救师父而四处奔走。他们打听到这个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所生。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神通广大,号称圣婴大王。如今住在火云洞,专司镇守号山之职。于是他们前往火云洞救师父,孙悟空和他赌斗多时,难分胜负。后来猪八戒加入赌斗。小说描写: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一只手捏着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厮放赖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说声走,他也不顾行者,跑过涧去了。
孙悟空没想到这妖怪神通广大,还会运用火攻,只得捏着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妖怪。那妖怪见行者来,又吐上几口,那火比前更胜。这次孙悟空没办法了,只得跳出火中。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较量又以红孩儿的胜利告终。
经过沙僧的提醒,孙悟空去龙宫搬来大量水兵,企图以水克火的五行原理来战胜红孩儿。但是,实战的结果却不理想,水并不能战胜火。因为龙王的雨水,只好扑灭凡火,而红孩儿煽起的三昧真火,却不能被扑灭,反而好似火上浇油,越扑越大,孙悟空却因被水浇头,弄得火气攻心,十分烦燥。和红孩儿第四回合的较量,孙悟空又失败了。后来他去南海请得观音菩萨下来收妖,才把红孩儿斗垮。
唐僧师徒和红孩儿的赌斗,历经五个回合的较量,并且由观音菩萨出面才告取胜。这则小说中出现的红孩儿和《西游记》中活跃的其他文学人物一样,也是一个很有光彩的神魔的艺术形象。在小说中,他虽然代表邪恶,富有心计而又神通广大,所以能够屡胜唐僧师徒,最后被观音菩萨收服。“这一个”艺术形象十分引人注目。
小说《西游记》中出现各种神魔的形象是不奇怪的,这与它是一部神话小说密切相关。
在中国,由于多种原因,神话虽然不很发达,然而它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原始社会时期,中国的神话已经产生。其主要内容为创世、造人和斗天。因为社会落后、生民无知,对科学迷茫,对人类社会和自身的认知都处于十分混沌和愚昧的状态。但是,人们借助幻想而征服自然的美好愿望却始终没有泯灭,这就产生了最原始的神话。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借助幻想而征服自然的美好愿望逐渐有了希望,在时代的感召下,人们运用想象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了许多古典神话。在今存的《山海经》、《淮南子》及屈原的《天问》等等大量的古典文献中都保留着中国神话的丰富遗产。鲁迅曾经指出,中国神话是民间小说产生的“本根”(张兵按:说见《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之第2章)。这是很正确的。因为小说最初产生于民间的市井闾巷之街谈巷议,神话的渗入成为必然。例如,西王母的故事,本是一种神话,今天它之进入小说,成为一种值得探究的文化现象。
中国神话中的人物进入文学作品,就成为神魔。神魔的产生是和神话密切相关的。神话在先,神魔在后。没有神话就不会有神魔。在中国神话的发展中,有两种现象特别值得注意:一种是历史人物的神话化;另一种则是神话人物的历史化。前者如《西游记》中出现的二郎神,它本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四川都江堰的二郎庙中供奉的李冰父子由于治水有功而被人民奉为神仙。二郎并非一个人的名字,系指李冰父子。二郎神的艺术形象就是因李冰父子发展而来。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又如隋代之韩擒虎,武艺非凡,被人充当阎王,这在《西游记》中也有出现。再如孙悟空也是作者精心创造的一个神魔形象。他从唐传奇《古岳渎经》中的“支无祁”到宋元话本中的“齐天大圣”和元明杂剧《锁齐天大圣》以及明人《西游记杂剧》中的艺术形象发展而来,成为最为著名的神魔艺术形象。
这则小说中的妖怪红孩儿,也是作者创造的一个十分著名的神魔形象。虽然他以吃人的妖怪示人,但是他的形象却很清新。小说第四十一回叙写他与孙悟空和猪八戒赌斗时,写他“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他取名“圣婴”,又名红孩儿,这么可爱的名字,很难使人会把他和吃人的妖怪联系起来。人的“婴儿”时期,因生命刚到人世,是最纯洁和净彻的,这时的天真无邪为最真挚。所以有的思想家如李卓吾曾写过一篇著名的“童心说”,强调童心的纯真和无邪。作为神魔的艺术形象,《西游记》中的“这一个”独特的红孩儿的创造是十分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