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韵
一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1925年8月17日《晨报·文学旬刊》。)
赏析
叙述型抒情诗在徐志摩诗中占相当大的比例,《海韵》即是其中一首。在这类诗的写作中,作为叙述的语言无可避免地对阅读构成一种逼迫。这种逼迫来自现代诗——因为在传统的叙述诗中,比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辞》中,叙述语言与抒情语言从不同层面出场、一目了然,而所叙之事是已然发生或可能发生之事。而在现代诗,比如徐志摩这首《海韵》里,叙述语言和抒情语言二位一体,只有全盘通读之后才能定夺语言的叙述功能。况且,更本质意义的区别在于,现代的叙述型抒情诗叙述所叙之事,并非一种直接生活经验或可能用生活加以验证的经验(但也并非不可以想象)。
《海韵》语言的口语化、抒情倾向,意象的简洁清澈,情节的单纯和线性展开,当阅读结束时,完整的情节交待才把诗意表达予以拢合。单身女郎徘徊——歌唱——急舞婆娑——被淹入海沫——从沙滩消失。这并非一个现实中失恋自殁的故事。然而,说到底,徐志摩又用了这样或类似这样故事的情节。徐志摩的这类诗仍是接受了传统叙事诗的基本构思模式,即人物有出场和结局,情节有起伏高潮。但是,这个人物是虚拟化的人物,这个情节是放大的行为“可能”。在《海韵》里,单身女郎并不要或可以不必包含生活意味、道德承诺、伦理意愿,她既不像刘兰芝也不像花木兰,也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某一个”,她只是一种现代生活中的“可能”,因此,这个她的徘徊、歌唱、婆娑、被淹和消失,只不过是“可能发生的行为过程的放大。”这正是《海韵》的全新之处。女郎、大海和女郎在大海边的行为事件都由于是悬置的精神现状的象征而显得格外逼迫、苍茫。由于象征,叙述语言能指的意义无限扩张,整首诗远远超出了传统叙述诗的诗意表达。虽然《海韵》的语言相当简洁单纯,其包容的蕴含、宽度和复杂性却可以在阅读中反复被体验、领悟。
在第一节中,头发披散的单身女郎徘徊不回家,令人牵念,而她的回答仅是“我爱这晚风吹”。大海如生活一样险恶,又永远比生活神秘,它的永恒性令人神往。远离生活的孤独的女郎要求“大海,我唱,你来和”,其要求不仅大胆狂妄,而正因其大胆狂妄,对永恒的执著才显坚定。因此当恶风波来临,她要“学一个海鸥没海波”。海鸥是大海的精灵,精神和信念是人类的翅羽,女郎虽然单薄,她的信念却坚定不移。但无情的大海终于要吞没这“爱这大海的颠簸”的女郎,与大自然和永恒的搏斗是一场永恒的搏斗。女郎的“蹉跎”由此变得悲凉。然而,女郎并没有真正被击败、彻底消失,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老人空手而归,“人是不能被打败的”精神却从此充满了人类心灵。赫·布洛魁仁的散文名篇《海的坟墓》以音乐的永恒旋律讴歌了人类不灭的追寻意志。徐志摩的《海韵》终于以急促的呼寻、形而上的追问、浓郁的抒情将全诗推向高潮,留给读者的是广阔的、深远的思想空间。
徐志摩《海韵》的构思对传统叙述诗模式的借鉴或许使他最终没有创构一种新的叙述抒情表达方式,这是很大的遗憾。但就《海韵》这首诗而言,表达方式仍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一方面诗人对诗歌的“故事性”有着倾心的迷恋,另一方面他又并没有以叙述者“我”的方式在诗中出现,他不但不对“我”作出表达,而且将“我”隐在整个故事后面,让故事在两个人物的抒情对白中从容不迫地展开。这样,就使叙述型抒情诗的诗意表达有了双重效果,一面是故事中人物自身的抒情,另一面是叙述诗人强烈的情感领向。《海韵》五个部分各自独立的抒情效果不可以忽视,而各个独立部分的抒情最终在结尾处汇合,与诗人的思想意向、抒情合为交响就形成了抒情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