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救儿比丘国》赏析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銮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迹。”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无效。幸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去。非天欲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生与陛下也。”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道:“我才入朝来,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药引,请问再三,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观他器宇清净,容颜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将那和尚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取之。有何难事!”那昏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围住馆驿。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驿,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祸事了!”那三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唬得三尸神散,七窍烟生,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师父苏醒,师父苏醒!”八戒道:“有甚祸事?有甚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罢,却唬得师父如此!”行者道:“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精。少顷,有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道这是天送长生与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馆驿,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
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么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八戒,快和些泥来。”那呆子即使钉钯,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脸上一安,做下个猴象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动真言,吹口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变作唐僧的嘴脸,八戒沙僧也难识认。
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问道:“东土唐朝长老在那里?”慌得那驿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假唐僧出门施礼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与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
——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金殿识魔谈道德》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官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进去。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忝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认得当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筋斗,跳在空中喝道:“那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
——第七十九回《寻洞擒妖逢老寿当朝正主救婴儿》
【赏析】
唐僧师徒继续西行。这次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城市。经过打听,才知道已是比丘国了。“比丘”是梵语的音译,一般意译为“乞士”。佛家指年满二十岁,受过具足戒的男性出家人为“比丘”。比丘所奉的具足戒共有二百五十条。《大智度论》卷三列举了比丘的五种意译: 乞士、破烦恼、出家人、净持戒、怖魔。其中乞士是最常见的意译。吉藏《法华义疏》卷一说:“比丘名为乞士,上从如来乞法以练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资身。”释迦牟尼出家时,净饭王派了五名亲信随侍,释迦成道以后,这五人在鹿野苑听法出家,是最早的比丘。在中国佛教中,以“比丘”代指出家的僧人。或称男性僧人为“比丘僧”,女性出家人则被称为“比丘尼”。这里称“比丘国”,照理应是一个信佛的国度,可是在这个比丘国中,唐僧等人并未见到信佛的迹像,却见到街上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着一只鹅笼,上面用五色彩缎覆盖。每只鹅笼里坐的都是男孩,年纪多是五至七岁。这些孩子中,有人在玩,有人在哭,有人在睡,也有人在吃果子,神态不一。
原来这里本为比丘国,如今却改作小儿城。因为三年前的一天,打扮做道人模样的一位老人,带着一位十六岁的漂亮女儿来到这里。这位老人将他的女儿进贡给比丘国王,而国王爱她色美,宠幸在宫,赐以美后称号。从此以后,国王沉溺于女色之中,不分昼夜,贪欢不已。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不放在眼里。如今他是精神疲倦,身体尫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而带来那个女孩的道人,也受到国王的无比宠爱,被他封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听说甚能延寿,前往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只是缺少药引子,所以选来这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小孩,准备将他们的心肝煎汤服药,以增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来自全国各地。如今养在笼里。他们的父母,十分惧怕王法,俱不敢喊冤,于是把这个比丘国叫做了小儿城。
唐僧师徒问明了缘由,十分震惊。尤其是唐僧,吓得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读到这里,《西游记》小说作者的愤激之情油然迸发。他写了一首诗叙述了当时的心情。其诗曰:“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在小说中,唐僧向来是被视作为一个软弱、好善、不敢反抗强权、遇事逆来顺受的虔诚的佛教徒。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了解到比丘国发生的故事后,也忍不住要公开抨击那个比丘国王为“昏君”了。文学作品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唐僧的大骂国王为“昏君”,与小说诞生时的社会现实生活有何关系呢?这使我们想起了明代的那个世宗皇帝朱厚熜来。据《明史》、《明实录》等历史典籍都记载着这位世宗皇帝的信奉道教、宠幸道士的情事。尤其是《明史纪事本末》一书对此的记述更为详尽。如卷五二专列“世宗崇道教”一节,记录了嘉靖皇帝与道教名士邵元节和陶宗文的密切关系。明世宗不仅于嘉靖五年封道士邵元节为真人,而且在嘉靖十五年还加封他为“致一真人”,并赐玉冠带服,甚至在同年底还授他为礼部尚书之职,给一品服俸,赐白金、文绮、宝冠、法服、貂裘等,把他视为座上宾,其地位也不逊于小说中所说的“国丈”。至于用童男、童女作药引,以供炼丹制造延年养生丸等事,在历史记载中也不少。例如,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的卷二一之《侫幸·进药》中说:“嘉靖间,诸侫幸进方最多,其秘者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其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这类事还真不少。如嘉靖中叶,道士们供奉的丸药得到了世宗的赏识,使用后认为有效果。所以在嘉靖三十一年的冬天时,他命手下到京师内外去挑选八岁至十四岁的童女三百人进宫。过了三年,也即嘉靖三十四年的九月,他又选十岁以下的童女一百六十八人进宫,交给陶仲文管理,专门供他炼药之用。文学作品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由以上这些记载可知,发生在比丘国,还有前述车迟国中的这些事,都可以在明代的社会中找到它们的影子。它绝非只是小说作者的无端猜测或是可以“拍脑袋”憶想出来的。
其实,自中国的大地上有了第一个封建王朝开始,道教就和王室沾上了边。这种土生土长的宗教,在其思想理论中,有着延年益寿和长生不老的宣传,由此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炼丹术。这和社会专制统治者的最高代表——皇帝要维护和巩固对民众的长期统治愿望是一致的。两者在思想上存在着“共识”,在利益上也有共同的需要,所以和道士们的配合显得相当的密切。我们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然而,道士们反复宣传的那一套思想理论的荒谬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实践中是行不通的。如秦始皇委派徐福率领数百童男、童女去东瀛寻找理想中的长生不老之福地,结果却是一去而不复返,就是一个明证。至于炼丹术之类,更是糊弄人的玩艺儿,毫无科学的根据,所以遭到了后世的一些有识之士以及其他宗教思想的挑战。这一点,在《西游记》的小说中也有生动的反映。就在唐僧师徒到达比丘国的第二天的早朝上,作者叙写了一场思想论辩。论辩的一方以唐僧为代表,而另一方就是那个远道而来的“国丈”道人。论辩的实质当然是有关生命的意义。唐僧代表佛教,而“国丈”则代表道教,当着比丘国王和群臣的面,又一次地展开了一场佛、道之间的唇枪舌战。由于比丘国王受到妖气的浸染,根本不信任唐僧师徒,在听完“国丈”的满口胡言“古来唯道称尊”后,竟然也附和着哄闹起来。
从艺术上说,小说《西游记》的基本风格是真、幻结合。这种真、幻结合,仅纵向的发展而言,又呈现出互相交替发展的特点。如果说,上述盘丝洞、狮驼洞等情节描写中是以“幻”也就是艺术的虚构为主的话,而这则小说中所描写的发生在比丘国的事,更多地来源于真实的社会生活。诚然,作者在把这种源于生活的故事情节写进小说时,也作了充分的提炼和思想加工,甚至也进行了不小的艺术虚构,已大大地远离了“原生态”的社会生活。也正是这种真、幻结合的艺术风格,使小说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这在接下来的故事情节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就在唐僧师徒上朝之前的晚上,孙悟空等人利用刮起的一阵阴风,把城内所有关在鹅笼中的小男孩都藏在了城外。不料,这件事后来被五城兵马官发觉,就来向国王禀报。国王大惊,而那个国丈却还很高兴。因为他在见到唐僧师徒后已经改变了原先的主意,把采用男小孩的心肝做药引之事决定改为采用唐僧的心肝来做药引,这样既不影响仙药的熬制,又可灭了唐僧,在他看来,真是一举两得的完美之事。所以他对国王说:
“陛下且休烦恼。……我才入朝来,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观他器宇清净,容颜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
比丘国王真是一个昏君,他居然听信了道人的话,急传圣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去捉拿唐僧等人。“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取之。”
这对唐僧等人来说,显然又是一场飞来的横祸。本来他们只想救出那些无辜的小孩就行了,还是赶路要紧,根本不想在此惹事。如今国丈却要唐僧的心肝去做药引,这还能不闻不问吗?经过商量,他们决定使用“调包计”来应付。何谓“调包计”呢?用孙悟空的话来说就是“大做小”——也就是师作徒,徒作师,由他来变作唐僧,而将唐僧却作没法变化的孙悟空。因为孙悟空乃石猴出生,不怕开膛破肚,这样就可以粉碎国丈的阴谋。于是,一场活剧在比丘国王面前演出:
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这真是一幅绝妙的画面!作者用语不多,却力透纸背。他只是借助于各个人物的语言和神态如实描写,“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在这场活剧中,国王和国丈本为主角,处于完全的主动地位。他们一个是昏君,看似掌控着一切,实际却似一具没有生命的牵线木偶,受人指使。另一个是妖道,话虽不多,却是主心骨。一句“要你的黑心”的恶狠狠的话,活现了他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本质。而那个假唐僧孙悟空,虽然处处受人摆布,处在完全被动的地位,但他却是这场好戏的真正的幕后导演。当他在好戏收场时说的那句话来看,最后的胜利者就是孙悟空。以后的故事情节发展证明了我们的看法。唐僧师徒在南极老人的帮助下,彻底战胜那个化装成道人的“国丈”,原来它是一只白鹿精。事实证明: 将真实的场面通过虚幻的笔墨写出,读者丝毫不感到恐怖,反而有点乐趣和快感,这真是举重若轻,功力非凡。如此血淋淋的场面,却由作者如开玩笑似的轻松写来,同时借此将当时社会上的人的各种丑态作了抨击,真非一般常人能够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