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断琴的故事,作为珍惜知音的美谈,已传颂了两千年。汉上就留有他弹琴和断琴的古迹,凭吊者不衰。
我也是凭吊者之一。但我的凭吊,既为了伯牙那颗凄寂的心,更为了伯牙那把断裂的琴。
失去了锺子期的伯牙,固然一时失去了知音;但因而辍弹断琴,则所失去的却是“音”的本身,无异失去了作为音乐家的伯牙自己。即使有第二个锺子期来恭听,伯牙已经欲再弹而无琴,欲人“知”而无“音”了,悲剧就更悲。所以,断琴之举,期期以为不智。
“死了张屠户,难道就吃混毛猪?”——这是多么豪迈的一句民谚。伯牙就缺少这份豪迈。他把世道看得太灰,又把事业看得太窄了。偌大的世界就盯着一个锺子期,子期一死,他的事业心也陪葬了。他难道就认定世间没有第二个锺子期!万一没有现成的,可能而且应该“培养”一个新的嘛,人与人的相知从来是有个过程的。
好琴好曲,加上好手好心,马上能被赏识于知音,当然是幸事。但事情每每不那么简单,“音”之高下,不能以弹者的自我感觉为准; “知”之深浅,也不能以听者一时胃口为凭。缺乏自知之明,而冒然发出“知音难得”之叹;或缺乏知人之诚,而冒然迸出“不值一听”之讥,都未免偏颇。因而自我断琴或促人断琴,就更叫人扼腕!
在得不到知音的情况下,是练琴不辍还是断琴拉倒呢?这个问题考验过伯牙,也考问过许多人。我的两位“牛棚朋友”就交出过两份不同的答卷。“四人帮”横行当年,人妖颠倒是非混淆,在“知识即罪恶”的气氛下,知我们音的党,本身也在受难; 一腔抱负与委屈正缺知音,但其中一位仍坚信知识能报国,艰苦中利用一切可能不歇于着译; 另一位则笑他“哀莫大于心不死” ,并自誓与纸笔绝缘,效伯牙之断琴,把存书一股脑论斤卖给收破烂的。等到拨乱反正,各自重返岗位之后,一位拿出了多卷着作去发排,一位则荒疏到重登讲台而发怵,只好提前退休了事。我每把这两位朋友的故事讲述给一些后生,包括高考不第,投稿被退,建议被冷落,知心的老首长离了休,因而感到知音杳远,觉得“没有搞头”,打退堂鼓,无心练琴甚至有意断琴的人。并这样劝慰他们,弹琴一时无人听,不是你的过错; 有人要听你的琴时,你竟不能弹,倒是你的过错了,他们听后似乎有些动容。于是写成小文,作为一杯浊酒,酹于已断琴的伯牙; 作为一点提醒,献于未断琴的同代人。
(1983年11月27日《长江日报》)
赏析 伯牙断琴的故事,几乎尽人皆知。然而其中的内蕴,一向是以失却知音的悲哀来理解的。《伯牙断琴别议》一文,却从另一个角度开拓了新意: 断琴之举,期期以为不智。作者从数落伯牙断琴的失误,引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
艺术视角宽广,是这篇杂文的突出特点。一个人们熟悉的历史故事,在作者眼中,不仅看到了它悲剧的正面,而且还看到了它悲剧的反面。失去知音,自然是悲剧,而失去“音”本身呢,就是更大的悲剧了。作者没有把眼光停留在这一点上,而是深入一层,展开了在得不到知音的情况下,练琴与断琴的对比。作者的视角一下子从古人古事转到今人今事,用一正一反的事例,让读者自己去得出应有的结论。
杂文是要说理的,但要求议论形象化,也追求诗的意趣。本文讲究立意,给人以新意。想人之所未想,道人之所未道,从一个古老的故事中,发掘出一点生活中美好的人生真谛。这就有了一种诗意。细心的读者,是可以从中品出滋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