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会中,社会心理有一个可悲的矛盾; 主子的奴隶转过脸去又成了奴隶的主子。
他们在他们的主子面前,能忍受着一切的凌辱; 但在他们的奴隶面前却表现得更加威武。假若他的主子给他以十分凌辱,则他将以二十分的凌辱对待他的奴隶。因为,不然他就将赚不到什么。
所以,看起来二老爷比大老爷厉害,小鬼比阎王厉害,假洋鬼子比真洋鬼子厉害,包工的比老板厉害,二东家比原来东家厉害,小姑子比大姑子厉害,老子比爷爷厉害,婆婆比公公厉害……。
这样一来,大家虽然都做了奴隶,但大家又都做了主子。凌辱自上来发泄却向下去。仰首是恭顺和服从,转过脸去却有了威武和剥削,大家都有缺陷,大家又都圆满了。
要做威武的主子,就必须做恭顺的奴隶。二老爷在大老爷面前恭顺的“二”,才能仰仗着大老爷的牌子使三老爷成为一个驯服的“三”。“狗仗人势”时是十分英武的,一旦成为丧家之狗时就十分狼狈了。所以,在主子面前越恭顺,才能在奴隶面前越威风,这就自然而然的演变成一副上谄下骄的两面面孔。这种面孔,成为封建社会里面为人处世的良好法宝。
所以,往下看压迫一层比一层凶,痛苦也一层比一层重; 往上看服从一层比一层恭顺,统治也一层比一层“和平”; “礼貌”到上层越来越“文明”,到下层越来越“粗鲁”。大家都认为“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的时候,阎王在金銮殿上就坐稳了。
但是这里还有个疑问: 那最下贱的奴隶,他的出路在那里呢?那最上层的主子又仰仗着谁呢?但这可以不必担心,他们都已解决了。那最下贱的一个也不要紧,他可以回家打老婆,打儿子,打牛,打狗……即使一无所有的光杆,如阿Q也不要紧,他还有他精神上的奴隶。他精神上做了老子,或是他还会“想当年老子比你强”,或是“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于是阿Q也圆满了,不再计较了;阿Q转怒为笑了,一层层转怒为笑了,笑上来了,最高的主子也仰首而笑了,大家都化为一笑,于是收场大吉,天下太平。那最上层的主子仰仗着谁来统治万民呢?皇帝究竟是聪明的,他替自己起了名字叫作“天子”,他是“天”的“儿子”,是奉“天命”下凡来作皇帝的,靠天吃饭的农民哪个能不怕天呢,他如此就作了大家的老子,于是就“江山稳固”,国也“泰” 民也 “安” 了。
封建社会里,统治者努力培养着这种主与奴、英雄与狗熊的二重人格。就使社会分成了无数的等级(其实等级并不多),弄得奴隶里面也分化了,互相讲平等是不行的,在高下未分的时候,奴才们就要内哄起来,总要分出一个上下来,所以五十步总要笑百步的,两个狗熊不能并立,总是要争出一个“英雄” 来,阿Q是要和王胡比试比试的; 等到一、二、三、四……一个管一个的顺序安排定当了以后,威武的威武,驯服的驯服,大家才相安无事起来。这些真正的统治者就在奴隶群里面找到了 “代管者” ,他自己就不费什么力气,把他的一大串奴隶都驯服的被统治起来,无数的等级被“天子”统一了,于是“天下一统” 国基稳定了。当然这中间也曾发生无数次的 “犯上作乱”的“叛乱”,这种事往往在当奴隶们痛极了、饿极了的时候,发觉听天等报应、当 “老子” 都解决不了问题,哀告求菩萨也不管事,逆来顺受不了的时候,这种时候奴隶们就要“造反”。过去农民不也曾轰轰烈烈的起来过吗? 但无数次的 “造反”怎么只是被人利用来更换朝代,而封建社会并没有倒掉呢? 因为社会等级封建思想统治着人们,由于经济上工业和农业的分工还没有出现,平等合作的民主思想便不能产生。到了资产阶级时代,虽然有了民主的思想,但由于经济上不平等,也还没有彻底的民主,到了一定时期就要变成了假民主甚至取消了民主。只有无产阶级才能够有彻底的民主思想。奴隶虽然反抗起来了,虽然把旧的等级推翻了,但奴隶们却把他们的首领又接在头上,看成是自己新的主子。旧的主子没有了,新的主子又产生了; 旧的等级没有了,新的等级又出来了。他们把旧统治者那一套学来,重新来对付自己的伙伴。奴隶们反抗的行为不就是这样被人利用着更换朝代,或者受 了 “招安” 么 ?轰轰烈烈的反抗结局都是烟消云散了。当平等思想没有代替等级思想,民主主义没有代替英雄主义以前,也就是说当旧社会还没有进入民主主义革命时代以前(今天旧民主主义时代已经过去了),奴隶们总是在悲剧里生活着的。
这种思想在文化上的表现,就是迷信和武断,统治者造就了各色各样的偶象让奴隶们迷信的崇拜着。有了这种迷信的崇拜,就可以使人们对新的事物采取武断的拒绝。不是有许多新的思想被统治者视为“标新立异” “异端邪说” “洪水猛兽”而被武断地“扑灭”了么?这种思想上迷信和武断就造成无数的“愚民”,把大家的七窍和思路都给闭塞住了,大家顽固的保守着现状,留恋着礼教的教条和八股,世界虽然是活的而思想却是死的。谁也不敢对现实怀疑,大家都做“安分守己”的好老百姓。敢看、敢想、敢说、敢做、敢当的人就很少了。
这就造成了数千年来的黑暗、贫困与愚昧。古老的中国就长期停留在这样的生活里。
今后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的中国已经产生了无产阶级,已经进入了新民主主义的革命时代,已经到了彻底摧毁这种反动思想的时候了。只有新民主主义才能把这数千年来的反动的思想堡垒打开,把黑暗中国给解放出来。
在我们革命的队伍里,虽然已经举起了新民主主义的旗帜,然而我们还没有把这种封建思想毁灭。在我们队伍里,不完全肃清或不肃清这种遗毒,我们的革命事业就永远不能成功。但是,今天许多同志仍旧不能很好的接受这些历史上的痛苦经验,我们细心检查一下,在群众运动中包办代替、强迫命令的作风不是还严重的存在着,阻止着群众运动的发展和深入吗(当然也不是放弃的自流主义) ?在军队中不是还有不以平等精神来待人的军阀主义的残余存在着吗(当然军队中在军事问题上是高度集中的)?在党内不是还有家长制压制民主的精神存在着吗(当然也不是无纪律无组织的极端民主化)?在我们的待人接物上宗派主义的作风不是还严重的存在着吗(当然也不是丧失立场做人家的尾巴)? 我想这些和这个封建思想都直接间接有些关连的,这是我们大家在整风时,应该仔细反省一下的。
(二)
英雄主义者不是把自己看成 “完满无缺”,就是把自己看成“一钱不值” 。当他在一帆风顺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是全智全能,天下也小了,同伴和群众都不如他,只有自己才了不起。当他碰到了几次严重的挫折,无可再埋怨别人的时候,他才开始发觉他自己并不如列宁,自己原来也不行,这当然是他的一大进步。但这时他还是不能老老实实的来对待自己的 “不行”。他对于自己一下不能成为列宁感到意外的失败,想马上一步登天又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又嫌太慢,看不出有多大“出息” 来,于是就自暴自弃,就妄自菲薄,看成了 “一钱不值” 。
他们不仅对己如此,对人对事也是如此。他们眼中之人只有两种,不是“斯大林”就是“希特勒”,凡是他所赞成的人(虽然很少)就都是“斯大林”,认为这些人样样都完满无缺; 他所看不顺眼的人就都是“希特勒” ,认为都是一无可取、不可救药。他们所看到的事物不是“万岁”便是“打倒” 、不是“生长”就是“死灭”; 眼中的世界不是美丽便是丑恶,不是“天堂” 就是“地狱”。所以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不是绝对联合,就是绝对斗争; 不是绝对服从,就是绝对排斥; 不做人的奴隶,就做人的主子。他们不了解“万岁中也有打倒,打倒中也有万岁”,“生长中有死亡,死亡中也有生长”。因此,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就是绝对化走极端,就是强调一面。他们判断问题的方法就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世界分成了两个极端,其间无关系、无变化。他们不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反面,事物的运动就在正面和反面的斗争中发展。它的性质就是在正面统治着反面的斗争中才被确定和统一,如果反面克服了正面,那么事物的性质就会改变。而英雄主义不是这样看,他们把宇宙、社会、群众都看成是死的,群众和别人都是奴才与蠢货,宇宙、社会、群众的运动都是他们这些“英雄”的“伟力”所造成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或他那个宗派)在活着,正在“光荣的孤立”中进行“改造”宇宙、“改造”历史、“拯救”人类的“伟大”斗争。一切死的东西只有统一于他,才能得到解决。宇宙只有在他个人的努力中才能存在和改造,一切的历史都是由他的“天才”所一手造成。他们对人的态度完全以主观的愿望出发,从不具体分析各人的情况,别人的好坏取舍完全以合不合他们的“希望”为标准,合他那个格式的就把他们“采纳”到他们“宗派”的框子以内,认为都是“清”的(实际上是“臭气相投”),不如他们意的则全都是“浊”的,就对立排挤打击,直到把人拒于千里之外才了事。他们认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他宁愿“独善其身”而不与人接触。总之他们以“孤立为光荣”,以耐心与人接触为下贱。“合则留,不合则去”就是他们对人的态度。他们要一切人来奉承他,他想什么别人就应该也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别人也要跟着做什么。而他从不愿迁就任何人。他们认为,服从组织服从多数遵守纪律,是最痛苦的束缚。
他们认为愈给他们以“自由”,他们的“伟大天才”才愈能发挥!别人愈没有自由愈服从他,他的工作才愈好做。“自由”只有他们少数“天才”才能享受,其他人都是“蠢才”,只有无条件的服从。所以他们对自己是自由主义和天才主义,对别人则是集中主义和愚民主义。当他们应该服从的时候,他就强调民主,当他有权管束别人的时候,他们就强调集中。
他们对自己“宽大为怀”,最能原谅自己,最能想法找出自己的优点; 而对别人则又十分苛刻,到处都是错误缺点和不满。一件事情没有做好,则一切责任都归罪于别人,他认为这是因为别人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或是别人配合不好的结果(这时他却很重视别人的作用)。再不然就是客观的困难(他又重视客观了),他自己却不负任何责任。群众没有听他的命令发动起来,他就大骂 “群众落后”,责任都在群众身上,他自己也不负任何责任。当一件事情成功时,一切功劳都归功于自己。即使别人有些不可抹煞的功绩,他认为那也是由于他的领导或是由于接受了他的建议的结果,要没有他,别人做不出这样漂亮的事来。
这种人待人的态度就表现了种种形态: 对上级对组织就反对集中,闹独立性; 对同级对下级就取消民主,包办代替; 对群众就发生强迫命令,代替群众; 干部政策上就是惩办打击,取消教育……
他们唯一的悲哀就是别人不了解他(怀才不遇),他们唯一的安慰就是别人了解了他(知遇之恩)。他们总感到世界上“知音”太少,所以他一旦遇到了 “了解” 他的人,可以 “士为知己者死”。总要他们把别人压在一边,好来显露自己。他们一举一动好象戏子一样,专门做给人家看的。为了赢得几声 “彩声” ,所以动作起来抹了又抹,扭了又扭,俏了又俏,为的使大家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他一个身上,好来“了解他”。这就养成了他们 “标新立异”,打击别人表现自己,铺张场面、投机取巧、风头十足等不良的工作作风。如不彻底揭发这些 “歪曲” ,不检讨他的根源,不加以积极的纠正,就会使我们的工作蒙受极大的损失。因此这就要求我们从自己处世为人的上面深刻细密的检查自己。
(1943年《新地》)
赏析 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在敌后解放区,由于敌人的包围封锁、反复围剿,人们没有时间坐下来写作,所以杂文甚少。现在还没有人编出一本敌后解放区杂文集。但并不是没有,黄敬的《英雄主义和奴才主义》就是一篇很精彩的杂文。
1942年的整风,是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的。可是这篇整风随笔没有重复整风报告的内容,而是对当时干部思想状况进行深入分析,做出了新的发挥,触及到长期封建社会造成的一种深层的心理状态。这篇文章的特点是“形象的概括”。它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厚积薄发,很富有理趣。
它的第一部分,把封建社会的人际关系做了高度概括。描绘了长期形成的主奴关系: “主子的奴隶转过脸去又成了奴隶的主子”。“二老爷比大老爷厉害,小鬼比阎王厉害,假洋鬼子比真洋鬼子厉害,包工的比老板厉害,……”在封建社会,统治者努力培养这种主奴关系、英雄与狗熊的二重人格,当大家都认为“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的时候,阎王在金銮殿上就坐稳了。这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封建帝国金字塔式的人际关系图,既是理论的,又是文学的。
它的第二部分,对革命队伍中干部的思想状况作了分析和概括。指出英雄主义者,不是把自己看得完美无缺,就是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看一切事物,不是“万岁”,就是“打倒”,爱绝对化,走极端,这就把那不正之风说得更加形象具体了。
此文整篇既是概括的,又是形象的。形象地概括,概括的形象化。文中形容那英雄主义者: “他们一举一动好象戏子一样,专门做给人家看的。为了赢得几声‘彩声’,所以动作起来抹了又抹,扭了又扭,俏了又俏。”把抽象的思想用具体形象表现出来,象鲁迅描绘类型一样,把那英雄主义者描绘得活龙活现,呼之欲出。
有人说,当“官”的不宜写杂文。可是这篇杂文的作者,写此文时系中央平原分局书记,职位不谓不高了,谁能说这不是一篇很有杂文味的杂文呢!这篇文章,在45年后的今天,读来仍很有现实意义,奴才主义仍是社会上的热门话题,可见这作了高度概括的文章,是很有生命力的。这说明,领导者可以利用他们掌握的大量的情况,进行分析和概括,写出很有深度的文章来。所以,不必把领导干部划在杂文创作队伍之外,而是希望有更多这样的好文章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