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什么是高? 秀才举人比平常人高一等; 高有什么好?对一切平民可以作威作福。
我还只有14岁时就“出考”——“出考”那时是一个名词——似乎那时候14岁的乡里小孩,还不及现在的小孩调皮,然而脑子里已装进了秀才举人的幻梦。戴着租来的无顶红纬帽,颈上挂一“卷袋”,袋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半夜里随着大众挤进“仪门”,劈剥劈剥的竹片——竹片上一节劈剥,打得响——在头上飞舞,我没有看清“学台” 是什么样子,接着卷,即被一强壮者拖到黑角里,象搜小偷似的,然后一掌推进冷清清的院落(即考棚),好容易找到坐位,人也相当疲倦了。心想“考”有什么味道? 忽然,学台巡场,拿着一个人跪打手心,劈剥劈剥一声声钻入耳朵: “考,不是人干的”,心又想到另一高人的道路: “不是父母在,决不再来入场。” 虽然,很知道不打屁股打手心,是皇上待遇读书的特殊恩典。
后来听到或读到,什么大将张广泗……仍然是当 “听差”; 什么某参将被左宗棠打了,得意洋洋地说: “今天宫保亲手赏我几个耳光”……等,才知道考棚外耀武扬威的秀才举人,便是考棚内挨竹片手心的家伙,正因挨过竹片和手心,所以耀武扬威愈耀得起劲,扬得起劲。
后来又渐渐知道奴隶主统治大众奴隶,必须训练一批奴隶总管,奴隶总管的资格,便是对奴隶主恭顺无所不至,对奴隶们却又能摆其臭架子。
科举废了,国也名义上成民国了,但是统治阶级因为需要的原故,总迷惑着科举的遗骸。普通考试啦,高等文官考试啦,而以10年前南京的“抢才大典”请出还未死光的科举时代的“礼房”,把“弥封”、“誊录”一直到 “点牌”“放号”都一模一样地复活起来。“猗欤盛哉!”然而毕竟是民国,一举以后,不见再举。
这原来里面有一小小矛盾:统治阶级要的是科举,人民要的是选举,如果用偷天换日的手段,把科举纳在选举里面,岂不两得!满洲皇帝毕竟是傻子,若早公布一个“县参议员及乡镇民代表候选人考试暂行条例”,也许还能稳坐龙庭。
鲁迅说过: “选举人者选‘举人’也;被选举人者被选之‘举人’也。”
于是挨过竹片和手心,够得上奴才总管的举人秀才,一摇身变成了奴隶们自己所拥戴的“代议士! ”
(1941年1月25日《中国文化》第2卷第5期)
赏析 科举与选举是两种根本不同的选拔人才的方法。仅从文章的题目看,作者似乎是要比较二者之区别,否定旧式科举埋没人才,肯定新式选举显得民主。但文章写的是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旧中国,立意就更为深了一层。
文章前半部分用白描手法写出自己参加过的前清科举考试的真实场面和真实心境。旧时读书人耳濡目染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梦想成为秀才、举人,“高”于平民,成为人上人,对平民作威作福。科举制把一切读书人培养成为奴才,少数人升为奴隶总管,于是这些人就有了双重性格:一方面在考棚内一副奴相,难免被考官打手心;另一方面一旦成了秀才、举人,又格外逞凶。如此下去,循环往复,便形成一种卑怯的心理。
显然,文章前半部分并不是作者议论的重点,但它对后文却有很好的铺垫作用。文章后半部分才是全篇的中心所在。作者指出:国民党政府复辟科举制或改科举为选举,都是为了选拔奴隶总管(“代议士”),而绝不是寻找人民的代言人。问题不在于表面形式,而要看实际内容。从形式上看,违背人民意愿,“迷惑着科举的遗骸”,复辟旧制,煞有介事,陈腐不堪,其用心易为众人察觉。但妙在“一举以后,不见再举” ,变为狡猾地“把科举纳在选举里面,岂不两得! ”何谓“两得”? 一得是,弃了科举,兴了选举,显得维新、进步、合于民意; 二得是,用选举的办法同样达到了用科举制选奴才(也即奴隶主)的目的。文章在结语处引出鲁迅的精辟论述,画龙点睛地道出国民党政府的变幻手法、欺瞒人民的真正目的。选举人也许迷惑在民主的梦幻中,无非是被拉去选“举人”而已,而被选举人正好是统治者心目中的“举人”。旧制?新方?换汤不换药! 辱尽了“民主”两个字。
作者是革命家,也是学者。他阅历深广,知识渊博,下笔为文,沉着厚腴,思想深邃。语言既有口语那生动、形象、亲切的特点,又不拒绝引用典故、警语。二者融成一体,使文章显得丰富多彩,睿智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