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学②,高屐③大履,长袖阔带,纲常④之冠,人伦⑤之衣,拾纸墨⑥之一二,窃唇吻⑦之三四,自谓真仲尼⑧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⑨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 其人勃然作色⑩而起曰: “ ‘天不生仲尼, 万古如长夜(11)’。 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 ”刘谐曰: “怪得羲皇(12)以上尽日燃纸烛而行也! ”其人默然自止(13)。然安知其言之至(14)哉!
李生(15)闻而善(16)曰:“斯言也,简而当(17),约而有馀(18),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19)。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至者百世不能易(20)。(《焚书》)
注释 ①刘谐——字宏原,麻城(今湖北省麻城县)人,隆庆五年进士。②道学——在此指道学家。③屐(ji)——原指木底有齿的鞋子,在此指鞋底。④纲常——即三纲五常。三纲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一般指仁、义、礼、智、信。此二者是封建时代所提倡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规范。⑤人伦——即五伦,内容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也是封建礼教所倡导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行为准则。
⑥纸墨——在此指儒家的着作。⑦唇吻——在此指儒家的言论。⑧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⑨哂(shen)——微笑。⑩勃然作色——因生气而脸色大变的样子。(11)“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二句——意谓上天如不降生孔子,千年万代也好比处于漫长的黑夜之中。这是儒家竭力推崇孔子伟大的有代表性的言论。原出自宋代唐庚所着《唐子西文录》,后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三曾引用云: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唐子西书于一邮亭梁间。”(12)羲皇——伏羲氏,传说中的古帝名。(13)默然自止——无话可说,只好自己罢休。(14)至——确切中肯而深刻。(15)李生——作者自称。(16)善——赞赏。(17)简而当——简明恰当。(18)约而有馀——既有概括力又含义丰富耐人寻味。(19)破疑网而昭中天——冲破(儒家所散布的谬论的)迷雾,照亮天空。(20)百世不能易——千年万代不会改变。
赏析 本文短小精悍而形象生动。作者采用漫画家的笔法,对道学家进行了尖锐有力的批判。
作者不仅让人们看到道学家与众不同的“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的衣着,还让人们见识他那一套道貌岸然的言行。道学家时时以尊崇纲常大道自居,就好象整日顶着一顶“纲常之冠”,处处以维护人伦之礼自命,就好象披了一件“人伦之衣”,再捡来儒家经典和日常话题的只言片语挂在嘴上,便以孔子之徒自视而自尊自大于人。作者在为道学家描其形神时,注意透过外表揭示道学家的内心,道学家在穿戴上故意装璜自己,正表现了他内心空虚,又要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可卑的心理。同时,作者也在遣词用字上下工夫,充分发挥文学语言的表现力。“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中的“拾”、“窃”是明显含有贬意的词语,“一、二、三、四”则是极言其少的意思,用它们来形容道学家的学识水平,正好切合了道学家不学无术、并未深研儒家经典、只不过拾其皮毛、装点门面、欺人自欺的真面目。所以,几笔勾勒,便使道学家可笑又可恶的形象跃然纸上,作者的讽刺激情也于笔端倾泻无遗。
和道学家形成鲜明对比的刘谐,作者也用他语言深沉的力度,来表现他思想的深度。道学家盲目崇拜孔圣人,竟然说出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荒谬言论。对此,刘谐只是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怪得羲皇以上尽日燃纸烛而行也! ”话虽说得平淡,但却幽默含蓄,揭穿了他们夸夸其谈的谎言,事实象一把利刃,直刺道学家的要害,使道学家完全丧失了辩护的口实,只得“默然自止”。
最后,作者紧扣全文标题,对刘谐进行了热情洋溢的高度赞扬,认为他馀味无穷的智慧语言,具有千秋万代不容更易的真理性。而作者敢于否定传统的叛逆精神,也在对刘谐的赞扬中得到充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