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老父亲的头发一根根变白,绕膝蹒跚的娇儿一寸寸长高,不禁想起了初唐诗人刘希夷《白头吟》里的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韶华易逝,岁月难再,这是古人一再咏叹的题材。屈原的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怕的是蹉跎时日、老大无成,这应算是比较积极的。曹操这人是很有大志的,但他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却弥漫着一种苍凉之气了。刘希夷的那两句呢? 大概也没有超出这样的格调。不过,当我吟哦这两句诗的时候,父亲却独有所感,说:“我看这诗讲得在理,就说咱爷仨吧,我小时候不用说了,旧社会,饿得皮包骨;你小时候赶上‘瓜菜代’,气色也不好;哪象现在我这‘甜窝’里的小孙子,牛奶、肉松、水果不断,长得象嫩葱一样!这不正是‘人不同’ 么?”
我父亲是农民,不大懂诗。他的解释也未必符合诗的原意,但他讲的我们祖孙三代童年的情况却是真的。其实,这些变化,社会学家们早就揭示过了。随着物质、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健康状况一年比一年好。平均身高在增加;平均寿命从以前的三十多岁,四十多岁,增加到现在的七十多岁。
然而往深处一想,“人不同”主要还是表现在思想观念的变化上。前些年谁不对“富”字畏之如虎?现在哪个劳动者又不求之若渴?过去一说赚钱,仿佛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今则是生财有道的人当劳模;过去一提生活享受就是“资产阶级”思想,现在吃穿讲究一些,被视为劳动者的正当追求。如今,如果有哪位老先生再把农民经商之类看成是“二流子”之所为,则他一定被笑为“冬烘”,碰上激烈一点的,说不定还会指着他的鼻子,给他“肃肃” “左”的流毒。我老家农村,有个外号叫“一根筋”的老汉,脑筋死巴、固执得厉害。新政策一公布,别人都“活”了,儿女们也要办工厂,他跳着脚骂他们“忘了庄稼祖宗”。没想到今年春节见到他,竟然也是满口“商品”、“信息”一类的新词了!可见,世变时移,人不同必矣。
不过,要是认为这“人不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那就未免太天真了。因袭的重担,积习的羁绊,习惯势力的包围,脱身一跃而求其“不同”,谈何容易!辛亥革命以后,有人还是拖辫子,想皇帝; “文化大革命”早被彻底否定,可有些人说话办事,还改不掉那时的调调。可见,要想有所前进,有所“不同”,就要有一些敢于是今是、非昨非,标新立异,开拓前进的勇气。只有不同凡响的人,才会有不同凡响的事业。历史就是在年年不同的进击中,涤除陈腐,翻新气象,走向今天,走向未来的。时代呼唤着具有八十年代新眼光、新观念的猛士!
(1985年3月25日《人民日报》)
赏析 我知道,这作品分明是一篇杂文,可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却总象是在欣赏着一篇文笔优美的散文,因为它不仅描述内心世界,而且具有诗的精巧与情感。
作品通篇骨架,就颇具记事散文的风采。前半似可作一生活场面观: 面对白发萧然的老父,绕膝蹒跚的娇儿,多思善感的“我”,便吟哦起“岁岁年年人不同”来,而老父则以祖孙三代童年之异,对“人不同”作出独特解释。祖孙三人欢聚一堂,生活情趣浓郁可感,思辩与形象血肉一体。起得何等平实而引人入胜啊! 作品后半,如果借用小说术语来概括的话,那便是“我” 因生活而感发的心理活动了,可其实它是作为全文主体的鞭辟入里的议论。这样,前后叙议的承接与转折,便行云流水似的几难令人察觉了。如果说老父解诗是对日渐其美好的新生活朴素赞美的话,那么“我”的思索则通过一例数据、几种饶有趣味的生活现象,以及那位形象鲜活的“一根筋” 老汉,沿着“人不同”的主脉,从物质生活提高与思想观念更新两个侧面,对改革成果给予了令人信服的理性讴歌。于改革方兴未艾之际,这礼赞是必要的,它一方面表明改革的路走对了,另一方面又使人由之窥视到更加灿烂的未来,这些都有力地坚定着人们改革的信心。如果作品仅是使人们为改革拍手叫好而不能在行动上作出积极引导的话,那它仍将失之浮泛。作品的力度正在于它以环环相扣层层推进的严密逻辑,向人们揭示了“世变时移,人不同必矣”的客观规律之后,当即援引历史经验,撷取现实问题,向人们阐明了“人不同” 虽系“必然”,却非“自然”的道理。行文至此,也一改轻快洒脱的格调,代之以冷峻深沉的笔墨: “因袭的重担,积习的羁绊,习惯势力的包围,脱身一跃而求其 ‘不同’ ,谈何容易! ”于是,一个响亮而集中全文要旨的煞尾,便水到渠成般地推出来了,“时代呼唤着具有八十年代新眼光、新观念的猛士! ”
这实在是一篇深入浅出,礼赞改革,激发开拓精神的佳作,然而它却只有短短千把字。故而,我为作者这举重若轻地驾驭题材的本领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