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儿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纵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彩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玩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来
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1919年12月末作
导读
诗人歌颂地球像母亲一样,哺育生灵,孕养万物,伟大无私。人们同住地球村,其乐融融,一派祥和。宇宙的一切都是地球的化身,而地球的真正主宰是工人和农民。诗歌表现了对工农的无限仰慕和崇敬,表达了对劳动的高度热爱。整首诗充满幻想,感情奔放,气势磅礴,体现了五四时期强烈的反对封建束缚、要求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
赏析
郭沫若在这首诗中强调的是人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大自然之子,除大自然之外,再没有一个创造了大自然的人格神,所以他在诗中写道:“地球,我的母亲!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还有位什么父亲。”但郭沫若对这种自然观的兴趣,主要是他用以作为五四时期反对偶像崇拜的武器。后来他在《孤竹国君二子》中,又借伯夷之口,对偶像崇拜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他认为人形的上帝是私有制产生以后由“专擅的魔王”捏造出来的。正是这些专制魔王把自己神化,才“制造出许多礼教,许多条文”,要求人民“柔顺”、“忠诚”、“尊崇名分”和“牺牲”。他认为这一切“虚伪的人皮”,应该剥除个干干净净。诗人认为“只有回到自然中来”,像原始人那样,作为大自然的一员(没有物我的区分,没有国族的界限),才能没有争夺,没有私欲,实现真正的心灵的解放,这就是《地球,我的母亲!》中所描绘的那种乐园,在那里工人、农民、草木、蚯蚓都成为摆脱了暴力和私欲的平等的、自由的兄弟。
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自然观,而是社会理想了,在这首诗中表现出来的已经大大超过了泛神论的想象范畴,实际上已渗入了卢梭的天赋人权观念。卢梭认为,在文明社会以前,存在着一个没有政府、没有法律、没有权威的自然状态,生活在这种状态中的自然人,生而具有自由、平等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私有制的产生是不平等的根源,科学艺术的发展则使道德败坏。卢梭认为只有返回到自然状态中去才是人性得到解放的途径。郭沫若在《地球,我的母亲!》中所歌唱的正是这种摆脱了封建权威,偶像和教条束缚的、“自由的、随分的、自主的、健康的”理想境界。这种境界,自然也不完全是卢梭天赋人权的境界,同时还有自然,这里还有郭沫若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对个性解放的追求。泛神论在他的诗里是和泛个性论相通的。但是这种泛个性论又由于受到日本当时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特别强调工人、农民的伟大,因而他把工人比作“全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农民比作“全人类的保姆”。在这首诗中,不止一次地流露出某种个性的自我批判色彩。“地球,我的母亲!我想除了农工而外,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孙”。这一节后来曾被删去。其实作为新民主主义时期个性解放的特征,这一节是很重要的,它表明,在新的历史时期,个性解放不像资产上升时期那样狂热地自我扩张,它在自我发现,自我解放,自我崇拜的同时还有自我批判,自我抑制的成分。这可以说是当时社会主义思潮的一种折光。
这首诗经过了长期的历史考验,比之五四时期其他著名诗人的新诗,更显得具有艺术的生命,这是由于郭沫若在抒发浪漫主义的激情的同时,为他的社会人生理想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象的艺术境界。正是郭沫若,不但把浪漫主义者的信条“一切的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从日本的博多湾带到当时中国诗坛,而且把浪漫主义者在理论上十分强调的诗的想象在创作上付诸实践,从而为中国新诗艺术基础的奠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