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这首歌见《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歌中寄托了贾宝玉的愤世弃俗的思想。
第一百二十回,写贾政送贾母灵柩回金陵,北归的路上,泊船毘陵,雪夜修家书。“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宝玉便唱出了这首《离尘歌》。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回到船上,贾政将见宝玉的话向众随从说了一遍,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这便是这首《离尘歌》的来历。
续作者关于贾宝玉结局的描写和这首《离尘歌》的创作,与小说开头的描写是前后呼应的。《红楼梦》头一回中描述说: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一块石头没有用上,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面。这块顽石自经锻炼,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一僧一道携入人世,即书中主人公贾宝玉。宝玉历尽荣华富贵,世态炎凉,最后又回到青埂峰下,仍旧变成一块顽石。《红楼梦》(即《石头记》)所描述的就是这块顽石“幻形入世”的一番经历。
这首歌模拟屈原《楚辞》的形式,但内容却比较单纯。意思是说,我所居住的地方啊,在青埂峰;我所漫游的地方啊,在那混沌未开的太空。谁与我交往啊,我便跟着他去;渺渺茫茫啊,回到那古老的大荒山之中!鸿蒙:古时人们想象中的大自然的原始浑沌状态。“渺渺”、“茫茫”一语双关,亦喻指真人、大士,即一僧一道。这首《离尘歌》比较形象地描绘了宝玉的离家出走。基本体现了续作者的意图,与原作者的开头描绘前后呼应。
宝玉的出家,续作者与原作者的安排是一致的。因为在前八十回中,曾多次写到宝玉出家问题。如第二十二回中宝玉要求宝钗念的那首〔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便是宝玉出家的伏笔。以后宝玉也曾说过:“什么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同上回)又说:“你(黛玉)死了我去做和尚。”(第三十一回)同时,作者还有两处暗示,一是第三十六回宝玉听到贾蔷和龄官的谈话后,“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一是“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死了,心迸出来你们看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化成一股灰,再化为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第五十七回)这岂不是宝玉看破人生、有感而发的议论和遁世思想吗?所以,宝玉的出家是必然的,是这一人物形象的思想发展的结果,是当然的归宿。
对于续作者的这一段描绘,鲁迅先生曾有过两段评论。他说:“《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写实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坟·论睁了眼看》,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他又说:“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然而僧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载《鲁迅全集》第八卷)鲁迅先生既肯定了续作对于宝玉出家的安排,又指出了它在描写上的缺点,是十分肯綮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