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谜八首(其二)》贾母
猴子身轻站树梢。
第二十二回中,贾母曾借元春娘娘赐谜的余兴,发起组织了一个家庭灯谜会。这便是她在晚会上率先说出的一个谜。
“站树梢”,意同“立枝”;而“立”又与“荔”谐音,所以,谜底是“荔枝”。
也许有人会问:这谜底只应了谜面中“站树梢”三字;“猴子身轻”,岂非形同虚设?一共七字之谜,倒有大半截没了着落,这对精于制谜的《红楼梦》作者来说,岂非咄咄怪事?这问题问了个正着。其实,《红楼梦》作者故意用这藏头露尾之法,正是要引起读者这样的注意和思索。你只有进一层思索,才会发现这谜原本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你看,“猴子”,即猢狲;“荔枝”,又与“离枝”谐音。猢狲离枝,岂不就是“树倒猢狲散”吗?难怪脂批曰:“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这样看来,此谜亦如谶语,是暗示贾府结局的,暗示贾府一旦失去凭靠,便会一哄而散。再者,那“身轻”二字,也非虚设。“身轻”,极易使人联想到志得意满、忘乎所以之态,而这正与贾母的身份相合。贾母作为“多福多寿多儿孙”的“老祖宗”,作为高居于家族宝塔之上的“太上家长”,不是很有点志得意满之态,不是很象那高居树端的老猢狲吗?
关于以上两点寓意,我们只需结合作品实际略加分析,便会更加清楚了。
先说说“树倒猢狲散”这句俗语,被作者隐嵌谜中,并非胡乱拈来,而是以生活真实为基础的。稍知作者家世的人一看便知,这本是曹雪芹祖辈的一句口头禅,在曹氏亲朋中广为流传。如施瑮就有“廿年树倒西堂(曹寅的斋室)闭”的诗句,注云:“曹楝亭公(寅)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病中杂赋》)这恰好证明,小说取材于生活,连这样一个俗语也是源于生活的。况且,这一俗语被用于《红楼梦》中,并非仅此一处,在第十三回“秦氏托梦”时,就曾郑重提到。其言曰:“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又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指元春为妃),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秦可卿“魂托凤姐”的这番话,虽在提醒凤姐早加注意,却也分明道出了贾府潜在的危机。而贾母的这个谜语,再次隐含了“树倒猢狲散”这一俗语,更预示出贾府的结局。“树倒猢狲散”,常被用来比喻所赖之“大树”一旦垮台,赖以生存者即会星流云散。那么,贾府上下赖以生存的“大树”是什么呢?就是“天恩祖德”,就是祖上的“开国功勋”及元春进为贵妃邀来的“恩宠”。靠了这“天恩祖德”,贾府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鼎盛;贾府的老少爷们方能世代承袭,恣意横行;贾府的夫人小姐们方能锦衣玉食,寻欢作乐。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由于“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梁园虽好,终无不散的筵席。当元妃薨逝、贾府被抄时,这夥猢狲们也就享尽了“天恩祖德”的余荫。支撑贾府大厦的柱石崩塌了,代表封建特权的贾府这棵大树倾倒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些依赖贾府特权而生存的猢狲们,也就只得星流云散,“各自须寻各自门”了。综上所述,看来作者确是有意将自己熟知的俗语,隐嵌谜中,用以暗示贾府败亡的。
下面再说说“老猢狲”。贾母其人,确象一只高居树巅的老猢狲。一面至尊至贵,安享尊荣;一面又时刻不忘维护自己的权威。她是荣国公长子贾代善的妻子,金陵世家史侯之女,又是当今皇妃贾元春的祖母,在贾府上下三百口中,算是名位最高的了。我们只需翻看一下第七十一回,她“八旬大庆”所摆的排场,便可窥见其高贵尊荣之状。那真是高朋满座,子孙满堂,应有尽有。身处此境,自然有点得意忘形了。贾母的最大特点,就是自觉地尽情享乐。贾母曾说:“我如今老了……当时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的呢。”可见贾母年轻时也曾风采十足,比王熙凤还要能干得多。不过,如今她老了,已是儿孙女媳一大群,有数不完认不清的丫环、婆子、小厮们,有享不完用不尽的衣食、用器和珍宝,更有一个吃得下睡得着的好身体,她便乐得收拾起往日当家理事的才干,放开了今日位高荣极的享乐要求。她乐观、达练,是从不许生活空过的。整个一部《红楼梦》中,以贾母为首的家庭行乐场面,真不知有多少。孙儿孙女孙媳妇们成天围着她转,游园、看戏、逛庙、打牌、猜谜、行酒令、说故事,真可谓极尽欢乐。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和精神享受,她特别看重心细、勤快的贴身丫头鸳鸯,特别纵容乖巧、能干的孙媳熙凤,特别溺爱一生下来就口衔宝玉、形象又极似爷爷的宝玉。一旦有人敢于触伤她所宠爱的人,危及她的切身利益,她便会象老猢狲保护自己的宠物一般,出面干与。邢夫人为自己的丈夫讨鸳鸯作小,被她臭骂了一顿。这倒不是为了保护鸳鸯,也不是反对儿子娶妾,而是因为鸳鸯一走会影响到她的生活起居。王熙凤发现贾琏的丑事,演了一场“凤姐泼醋”的大武戏,贾母竟不问青红皂白,斥骂贾琏是“下流种子”,定要这位孙儿向媳妇“陪个不是”。她不是不知道凤姐儿平日“霸王似的”,也不是不知道贾琏“不管香的臭的都弄到屋里”,她的光火,只是因为贾琏触犯了一味讨她喜欢的熙风。贾母时时护着宝玉,甚至为宝玉挨打而对儿子贾政大发雷霆,声言要与儿子绝情。不过,这也并不是老太太想使宝玉成为一个礼教叛徒、家庭逆子,而是因为在许多孙儿中她独把这个聪明俊秀而又“天赐祥瑞”的小孙儿,视为自己唯一的希望和精神寄托。
我们读《红楼梦》时,往往只看到贾母对孙儿孙女的爱惜,仿佛她是个慈祥到再不能慈祥的“老祖宗”。岂不知,一遇到这些青年有违反纲常礼教的危险时,她就会象猴王维护其权威一般,板起那封建正统的面孔。比如,第五十四回写及众人听女先生说书,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凤求凰》。书刚开了个头,贾母便忙止住,大加批评:“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贾母这番话,似在批评“才子佳人”小说的雷同,其实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辱骂那些要求自由恋爱的青年,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违背礼教的逆种。这就难怪贾母一发现宝玉和黛玉在恋爱,就一反爱惜的常态,作出了最高而又最残酷的决定,破坏了宝黛的婚姻。在促成宝黛悲剧上,这个“太上家长”,是和当权的贾政、王夫人、凤姐完全一致的。也正因为如此,宝玉才从这老祖母的牙缝里,发现被食者的血。
读者不要只看到贾母对宝玉及众姊妹的纵容吧!贾府的穷奢极欲,罪恶公行,难道与这位“太上家长”无关吗?难道不是她一味享乐而放任子弟们恣肆胡为,促进了贾府的崩溃吗?“登高必跌重”。这位人称“多福多寿的老祖宗”,这位自命为“十全老人”的“太上家长”,确实象个志得意满,高居于“天恩祖德”大树之上的老猢狲。然而,大树的迅速腐朽和轰然倾倒,使她也没有逃脱在凄凉景况下呜呼哀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