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谜八首(其三)》贾政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这是贾政于上元家庭灯谜晚会上,献给贾母去“猜”的一个谜。关于此谜的出笼前后,说来有趣。
这个小型的家庭灯谜会,原本是贾母组织发起的。先是娘娘赐谜,“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便组织了这灯谜会。及待“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便将晚会规模扩大了些,自己也来“承欢取乐”。“承欢”者,迎合他人之意,以博取欢心也;“取乐”者,自己亦从中得乐也。在贾母来说,她虽是元春的祖母,却又是这位贵妃娘娘的臣属,自是要“承欢”的。在贾政来说,他是贾母的儿子,承欢膝下,以尽孝道,更是“义不容辞”。可见,这灯谜会的举办,不过既是传递忠、孝的接力棒,又是自家取乐而已。既然贾政参与此会是为“承欢取乐”,自不能难为了母亲。因此,说过此谜,便将谜底悄悄说给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于是贾母便“猜”着了:“是砚台”。贾政进而奉承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并命人将贺彩“大盘小盘一齐捧上”。于是,老太太“甚喜”,并命孙儿辈给她的这个孝顺儿子“斟酒”。至此,母子同欢,贾政“承欢取乐”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不过,由于贾政的参与,却“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败了大家的兴致。而且,这幅母子融融亲孝图,分明也透出一种虚伪做作的闹剧意味。与其说是贾政孝顺老太太,倒不如说是小猢狲糊弄老猢狲,把老太太当猴耍。我们说及此谜的出笼前后,意在说明作者设置这一情节的妙用,但它毕竟还不是谜语本身。
说到谜语本身,那谜面与谜底,倒是颇为切合的。
那谜面的表层意思是:形状四方端正,体质坚固强硬;虽然不会说话,有言借笔而应。“必”,谐音“笔”;“应”,即应验、应证。砚台本身虽不会说话,但人们心中之言,却可借它与笔的结合而得到应证(亦即表达出来)。这个谜面从形状、质地、作用等方面加以描述,恰与谜底“砚台”相合。不过,这仅是表层意思。
实则作者让贾政说出此谜,是既符合人物性格,而又语含讥讽的。天下谜语颇多,贾政独择此“砚台”为谜,无疑是要表明其崇尚的。真是“无巧不成书”,由贾政的择砚为谜,人们自会联想到第二回中,冷子兴介绍的贾政“试儿”那个细节:宝玉刚及周岁,贾政便迫不及待地要试他“将来的志向”,“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惹得他这个做老子的“大不喜悦”。当年老子试儿,本希望儿子抓些笔墨、书卷、官印之类,谁知他竟抓了些“脂粉钗环”;如今并没有人要试这位贾老爷的志向,他却开口便是一个“砚台”,以示其崇尚笔墨、志趣不凡。着实可笑!
那“身自端方”,显然是贾政借以自我标榜的,是暗示自己的品格“端方正直”的。那么,贾政此人究竟如何呢?贾政者,假正经也。书中一面说他“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人品端正,风声肃清”、“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一面却又以种种描写,将其真面目揭示给人看。人们从其教子、治家、为官等方面,自会看出他并不那么“端方正直”,而是一个假正经。其教子也,常板起一副寒霜般的面孔,动辄一声断喝,更不要说第三十三回中对宝玉那顿毒打了:凶神恶煞,吓得儿子如“避猫鼠儿”一般,一个典型的封建卫道士扮相,何言“训子有方”?其治家也,只知维护贾府的表面名声,对府内每每发生的秽行丑事,视若罔闻;金钏跳井,贾芹丑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对贾府的种种矛盾及没落命运,他也只会搓手顿足,莫展一筹,何言“治家有方”?其为官也,并非靠了自己的文才举业,而是靠父亲的临终奏本,“恩赐”了一个“额外”的主事;每日应卯,“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事情”,一放外任,“便觉样样不如意”;他口言不愿有负朝廷圣恩、祖父功勋,却又以“你们闹出事来不与我相干”,默许下人敛财横行;他亲自为薛蟠两次打死人命而奔走说情,更是其枉法的明证。为官如此,何言“风声肃清”?
而最能暴露其并不“端方正直”的,还有这样两件小事情:
其一,见于第十七至十八回,贾政与宝玉及众清客初入大观园。当游至“有凤来仪”时,贾政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完,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看那意思,是要宝玉牢记“读书”二字, “学而优则仕”的。谁知游至“稻香村”时,贾政却又说:“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看那意思,又欲退隐“归农”。一向热衷功名利禄的贾政,竟然不顾前言,装出一种清高隐逸、与世无争之态,真乃滑稽之至。这就难怪宝玉竟不顾清客们怕他吃亏的暗示,以“天然”二字,加以驳斥了。的确,在“天然”二字面前,大观园里那“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田庄,分明显示出虚假和不伦不类;而贾政那忸怩作态,岂不更显得虚伪做作,令人恶心?作者故意让宝玉语含讥讽,去揭贾政的疮疤,怪不得贾政直气得喝命:“叉出去!”
其二,是第七十五回中,贾母与儿孙们凸碧堂赏月时,贾政的表演。贾母令击鼓传花,若花至手中,饮酒一杯,罚说一个笑话。“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从众姊妹兄弟的神态中,不难看出一种近似幸灾乐祸的快意。你想,贾政平日总板着面孔,道貌岸然,总给宝玉等人一种压抑的窒息感,使他们个个钳口,禁若寒蝉。今日且喜老太太将他“逼上梁山”,何能不“倒要听是何笑话”?作者故意将贾政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让他这个看似与笑话绝对无缘的人来表演。谁知,这个平日一板正经的贾政,竟不违母命,说了个怕老婆而喝洗脚水的故事。这故事若出自他人之口,倒还罢了;出自这位古板的“道学家”之口,岂不令人瞠目?这个低级庸俗的故事,无异于撕去其“假正经”的伪装,将其精神世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更为有趣的是,时隔不久,他竟又板起面孔批评起宝玉和贾环的诗来,道是:“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发言吐气总属邪派”。我们虽不知宝玉、贾环之诗的具体内容,但想来那格调总不会比贾政的笑话“邪”到哪里去。
综上所述,这贾政确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伪君子、言不顾行的假正经。就是这样一个故作尊严的平庸之辈,却还标榜自己是“身自端方”,岂不令人喷饭!
那“体自坚硬”,贾政亦是借来暗示自己“坚贞”的。坚则坚矣,不过是想竭力维护封建正统而已。他时时处处想以纲常道德来维护旧秩序,真可谓不遗余力。尽管随着封建制度的衰落,纲常名教日益显示出其虚伪,尽管随着整个封建统治阶级日益失去其政治思想上的统治地位和领导能力,因而贾政也愈显得无能、虚伪,但他仍我行我素,作出一副死而不僵的样子。作为一个没落趋势下封建统治阶级的正面典型,其顽固、死硬,真如花岗岩矣。
末了,还有一点需要说及,就是谜面那个“应”字及谜中那个“砚”字。“应”,即应验;“砚”,亦可谐应作应验之“验”。大凡名家之作,必是构思精密,机巧叠出的。那“有言必应”,其实也暗隐着这样的意思:这次谜会中众人所说之谜,都将一一应验。这就难怪回目有云:“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了。“谶语”,即将要应验的预言也。
作者让贾政说出这砚台谜,是切合人物性格而又颇含讥讽的。前人曾将一块砚台置于孔庙,说是孔子用过的。李贺讥之云:“孔砚宽顽何足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我们将贾政的自我吹嘘及实际所为相比较,不难看出他正如一块摆在贾府供桌之上的、除了骗人便徒然无用的“孔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