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祠联额三副》
贾氏宗祠(匾额)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星辉辅弼(匾额)
勋业有光昭日月,
功名无间及儿孙。
慎终追远(匾额)
已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荣宁。
这三副对联和三块匾额,是《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通过写荣宁二府除夕的祭祖活动,向读者展示出来的。它们分别被悬挂在贾氏宗祠的大门、抱厦、正殿之上。
宗祠,亦称祠堂、家庙、宗庙,其创建与设置,可追溯到殷周时代。它是旧时宗族之内祭祀共同祖先的场所。祭祀祖先乃是统治者用来维护宗法制度的一种重要手段,宗法制度是封建制度赖以存在的基础。宗祠产生之初,其拥有范围尚局限于天子、诸侯、卿大夫家族之内。所谓“国家大事,在戎与祀”便说明了宗祠与祭祀的重要性。迨后儒家兴起,对此更大力提倡(如《周礼》、《孝经》诸书),遂使公卿士庶,尽有宗祠。至封建社会后期,宗祠之设更盛。贾氏宗祠在宁国府西边一个院里。小说是现实的折光反映,象《红楼梦》中贾家这样的豪门世家,其宗祠便格外气派、庄严。上面所引的那三副对联与匾额,就从一个方面反映、烘衬了这种特有的“庄严”气氛。
先看第一副联额。“贾氏宗祠”的匾额高悬于五间大门之上,无疑是在向人们表明:这里是赫赫有名的贾氏家族的祭祖场所,是维系贾家一脉血缘的崇高之地,必须对此肃然起敬。它与所配的长联共同造成一种神圣、肃穆的氛围。上联的“肝脑涂地”四字,说明了贾氏先祖对皇帝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化用了儒家经典《孝经》中的一句: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天子章第二》)下联的“功名贯天”四字,是为贾氏祖先歌功颂德。“蒸尝”也是用了一个典故,《尔雅·释天》曰:“秋祭曰尝,冬祭曰蒸。”全联的意思是:宁荣二公对皇帝死心塌地地效忠,天下百姓都依赖他们保护养育的恩德;贾氏先祖功名满天下,让人们千秋万代都仰慕其祭祀的壮盛。
再看第二副联额。“星辉辅弼”匾额中的“辅弼”二字,出自儒家经典《尚书·大传》:“古者天子必有四邻:……左曰辅,右曰弼。”意为天子的股肱大臣。这个匾额的意思是:宁荣二公就象天上的星辰辉耀,拱卫北极一样,辅佐着人间帝王。这仍是对贾氏先祖的褒奖之词。所配对联的意思为:宁荣二公的功勋业绩使日月增光,其赫赫美名、绵绵恩泽永不间断,沾及后世子孙。
最后看第三副联额。匾额上所题的“慎终追远”四字,出自《论语·学而》:“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对此,后世儒家多加以强调,例如南宋理学家朱熹著《家礼》,就申述“谨终追远之心”。“慎终追远”的意思是:父母亡故必须谨慎从事,居丧尽礼;对祖先应该时刻不忘,诚敬地祭祀。所配对联的含义为:贾氏子孙都蒙受着先祖的福泽恩德,老百姓至今还怀念着宁荣二公。
这三副对联与匾额,出自“衍圣公”与“先皇”之手,应该说是有深意在其中的。第一副,小说中说是“衍圣公孔继宗书”。衍圣公,是封建统治阶级为尊孔而给孔子后裔所加的封号。孔继宗之名,当为作者所虚拟。历代统治者都强调“孝”。对父母孝,则会对帝王忠。“孝”表现在对祖先的态度上,则是虔诚地祭祀。身修家齐然后才能国治,才能有效地维护封建统治。《孝经》中所谓“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孝治章第八》),正是这个意思。另外,《孝经》中还强调:“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纪孝行章第十》)。“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感应章第十六》)。“子曰:孝子之丧亲也,……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丧亲章第十八》)。这都是要求对父母、祖先要“孝”,要“敬”。《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在写贾府举行除夕祭祀之先,也写到了皇帝对这种祭祀活动的支持。礼部设祠祭司,专管皇家与臣民的祭祀之事。贾蓉按例去领“春祭的恩赏”,黄布口袋上便赫然印着“皇恩永锡”的字样。虽然只领来若干两银子,也竟致于使贾珍不无得意地说:“……这几两银子……多少是皇上天恩。……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见第五十三回)就连荣宁二祖的遗像,也是“披蟒腰玉”,生荣死哀。最高统治者的目的,无非是要贾氏子孙继承祖德,象当年荣宁二公“肝脑涂地”地效忠先皇帝那样尽忠于自己。贾氏宗祠正殿之内,布置得庄严肃穆:“里面香烛辉煌,锦幛绣幕,……列着神主……。”“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见第五十三回)除夕祭祖,贾府人等皆着朝服,按“左昭右穆,南东女西”的次序排列好,或主祭,或陪祭,或献爵,或献帛,或捧香,皆有定员。其气氛之肃穆,场面之排场,次序之井然,气象之庄严,洵非他族可比。
但是,那些联额的引经据典、谆谆垂训、良苦用心以及祠堂与祭祀仪式的庄严神圣、肃穆威严,并不能掩盖贾府内部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阻止不住一批不孝子孙的胡作非为。在这冠冕堂皇的礼教帏幕后面,却是一群“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他们逐权夺利、争风吃醋,何曾把皇帝嘉勉、祖宗遗德记在心头?等而下之的,则吃喝嫖赌,眠花宿柳,扒灰养汉,荒淫无耻。而贾宝玉这位荣国公的嫡系曾孙,则是这个封建世家的叛逆者。他厌恶仕途经济,怕读四书八股文章,在封建家长贾政等人看来,他“行为偏僻性乘张”,乃是“古今不肖无双”,“于国于家无望”(见第三回《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他与林黛玉心心相印,情趣相投,成为这个门第森严的大家族的叛逆者。另外,第三副对联中的一句“至今黎庶念荣宁”,更是装点门面的虚浮之词。其实,荣宁二公尽管“功名贯天”,但与百姓何干?贾府祭祖前夕,黑山庄的庄头乌进孝以灾荒之年来缴租,贾珍却嫌少,皱眉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见第五十三回)老百姓是死是活,他们全然不管。因此,黎庶一定不会“念荣宁”,而应是“咒荣宁”。所有这些,都是对上述三副联额的一个绝妙嘲讽。
这三副联额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时,从新到贾府的薛宝琴眼里看到的。她也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却未作任何评论,不发任何感慨。这冷眼旁观的态度,颇含深意。试看,联额文辞庄重,将封建说教的内容融纳于对仗工整的联对形式中,显得多么雍容典雅。但是,它和贾府在一派盛况中开始显露的衰势相映衬,却又十分引人注目,发人深思;作为此后贾府逐渐衰败,子孙星散的反衬,其嘲讽意味,不言而喻。曹雪芹没有让薛宝琴说话,其用心或即在此。作者高超的艺术匠心与技巧,于此亦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