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大观园诸景对额》
有凤来仪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这是贾宝玉为日后“潇湘馆”所题的匾额和对联。当时贾政带了众人“出亭过池”,迤逦向北,“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有的清客拟为匾额题上“淇水遗风”,有的拟题“睢园雅迹”,贾政都嫌“俗”。待贾政问及宝玉,宝玉认为“都似不妥”。其理由有二:“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批评清客所拟与歌颂皇妃元春出行至此的实况不相切合,这是一;“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并驳贾政所云“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为“这太板腐了”,从而批评清客所拟乃属不是驾轻就熟的矫揉造作,用词遣意又太板滞迂腐,这是二。曹雪芹在此不露痕迹地刻画了贾宝玉作为“翰墨诗书之族”之贵族公子的全部复杂性,他既要“颂圣”,以姐姐是皇帝贵妃为骄傲;又敢顶撞严父,表现他潜在的叛逆性格。单就艺术而言,他要求切题立意、自然成文,无疑是正确的,也正曲折地反映了作者的艺术见解。因此,当他说“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之际,“众人都哄然叫妙”,使得贾政口中虽然连骂“畜生,畜生”,却也不禁“点头”了。
“有凤来仪”为什么令众人“叫妙”呢?因为它几乎来自《尚书·益稷》的“现成”“四字”:“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意思是说:虞舜所制的乐曲演奏了九段,凤凰都被招来了。“仪”,来归。)可谓不假修饰,灵动自如。不仅如此,它更切合了“颂圣”的题旨,因为凤凰是传说中祥瑞的灵鸟,又是后妃的象征,这里用“凤凰来仪”比喻元春的归省,暗示吉祥的兆应,不是非常恰当么?何况传说凤凰“非竹实不食”,更与此处的“千百竿翠竹”紧密相扣。庚辰本脂批宝玉所说“莫若‘有凤来仪’四字”道:“果然,妙在双关暗合。”正是深知其妙之的评。
至于宝玉所题的对联,众人不涉一语,只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这是因为贾政先自说过:“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而宝玉题写的内容却是烹茶、弈棋,与其父之教大相径庭。曹雪芹正以此细笔,刻画贾宝玉不遵父教、“愚顽怕读文章”的叛逆性格和作为“富贵闲人”的趣味爱好,多侧面地描写了贾宝玉不求仕进、醉心散逸、酷爱翠竹而沉湎于闲情的复杂形象。如果单就此联的艺术性而言,倒是将处于“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的情趣写绝了。试想,在珍贵的鼎炉旁煮茶,茶沸烟腾,已自缕缕泛绿;在幽静的纱窗下弈棋,指拈棋子,已自丝丝觉凉。那么,茶“闲”之际,疑惑烟“尚”绿。岂非“翠竹遮映”、“凤尾森森”(第二十六回)的绝妙映衬;棋“罢”之时,似乎指“犹”凉,正是“阴阴翠润,几簟生凉”(第三十五回)的传神写照。这两句,全用烘云托月法,不言竹而竹愈显,直从微细末节的观察和想象上着墨,突现了潇湘馆迥异别处的典型环境。其中“尚”字、“犹”字两个虚词,用得极其灵动翻活,有力反衬出竹中精舍的独特气氛;而“绿”从视觉言,“凉”从感觉言,细腻逼真,绘色绘神。正如脂评所云:“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不过,题额“有凤来仪”着眼于“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而寓“颂圣”之意,而此联则全从翠竹着笔而写闲情逸致之兴,二者之间尽管有竹暗连,但是在总体构思上似有若即若离、关合不严之疵。之所以如此,并非作者粗疏,而是有意为之。试想若换以珠联璧合之联,贾宝玉那“富贵闲人”的独特个性和潇湘馆那脱尘绝俗的典型环境,还能表达得这样淋漓尽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