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李忱有吊诗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童子、“胡儿”都能吟唱《琵琶行》和《长恨歌》可见它们传播之广。以《琵琶行》来说,它几乎一诞生便广泛流传,并对以后的诗歌,小说和戏曲创作产生过深远影响,在日本也曾将它搬上舞台。并且,还由此引发出一个有趣的爱情故事……
同是天涯沦落人
《琵琶行》是一首长篇叙事诗。白居易于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因上书言事,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州司马。江州州治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是个闲职。在被贬的第二年,他写下了《琵琶行》。
《琵琶行》叙述琵琶女成为商人妇的故事。寒江夜月,枫叶荻花的萧瑟秋天,诗人在浔阳江边的一条船上为朋友饯行,正当主、客感到无音乐助兴,心中因离别而感悲凄的时候,忽然听到江面上传来悠扬的琵琶声,原来是邻舟一位女子在弹奏,于是请她出来演奏一曲。她的演奏使作者和周围船上的人大为惊叹和感动。在偏僻的江州为何会有这么出色的琵琶手呢?听了她的自述才知她本是长安歌伎,曾师事穆、曹二位著名的琵琶师,她不但技压群芳,而且容貌出众,长安城中的贵族富豪子弟都慕名前来欣赏她的色艺。每当弹完一曲,客人们竟相赠送的锦缎丝绸多得不计其数,那珍贵的饰物因击节而打碎,华丽的衣服因嬉闹而被酒沾污。时间就在这种豪华放纵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逝,琵琶女的青春一去不返,渐渐地门庭冷落,终因人老珠黄而结束了歌妓的生涯。她嫁给了一个商人,而商人只知营利,经常在外,前月又去浮梁(今江西省景德镇市)贩茶,至今未归。她独守空船,回想以往京城的生活,她只能暗中流泪。听了商人妇的演奏和自述,白居易对她非常同情,也引发了自己因被贬而起的悲哀,他不禁感慨系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请她再弹一曲,听到那高昂急促的琵琶声,白居易感动得眼泪涟涟,连青衫都湿透了。
白居易精心刻画了一位下层妇女的形象,她有出类拨萃的演奏技巧,诗中写道: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 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拈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作者从不同角度把演奏者的神情、动作,音调的高低强弱,节奏的缓急,有声无声的变化,演奏的环境,感人的效果等揉合在一起,作了多层次的细腻描写,配合精妙绝伦的比喻,将抽象的旋律转化为可以感知的具体形象,那转瞬即逝的乐音也成了永久的存在。千年之后,人们读这诗,似还感到那音乐的奇妙,不禁为演奏者的高超技艺和诗歌作者的杰出才华鼓掌喝彩。历来《琵琶行》的读者,也大抵会对那位身怀绝技的女性寄予同情,她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她在京城的生活虽然豪华,但只能作为“五陵年少”的玩物。作歌伎必须具各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年青漂亮,一是技艺精湛,而前者尤为重要。一个人的技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臻于炉火纯青的境地,但容貌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老。当琵琶女色艺双绝时,那班王孙公子趋之若鹜,一旦年老色衰,即使技艺已达化境,她也不能再续昔日的繁华之梦。此时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所谓“从良”的一条路,而从良必得有人付出一笔可观的赎身费,能付这笔费用的不少是商人,于是琵琶女便“嫁作商人妇”了。“商人妇”极有可能不是正妻,而是外室,商人经常在外,往来各地,也许不止一位外室。商人重利而不重情,所以她只能以空船、江月、琵琶为伴,过着孤寂凄凉的生活,每当寂寞难耐时,便抚弄琵琶,以驱遣心中的愁闷。“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她对现状的不满和悲伤,但这种状况她无法改变,“少年事”也早已如逝去的流水,一去不复回了。
诗人自己是《琵琶行》中的另一重要人物。诗的开篇描写送客情景即已表露诗人的凄凉心境,这种心境固然与离别有关,但同他的被贬处境也难以分解。白居易前期胸怀大志,直言敢谏,一心希望肃清弊政,不料招来被贬江州的横祸,他的好友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写下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诗句,那么作者谪居浔阳的心绪如何,就不难想见了。这非罪远谪的抑郁心境是与琵琶共鸣的感情基础。正因诗人政治上受到打击,心中有无限事,才能从琵琶声中听出演奏者的“沦落”心态。《贞观政要.礼乐》记叙了唐太宗谈音乐的话,他说:“欢者闻之则悦,哀者闻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他分析了听者的感情因素在欣赏过程中的作用,有一定道理。白居易正属“哀者闻之则悲”一类。商人妇亦是哀者,她将哀苦倾诉于琵琶弦上,那饱含感情的乐音便引发了作者心弦的强烈共振。及至听了商人妇的自述,对她更加同情。他倾倒于商人妇的高超技艺,又尊重她的人格。一个士大夫阶级的人能同情并尊重一位不幸的下层妇女,自是不错,但如果仅此而已,那么白居易的思想就不出一般作者的水平,可贵的是他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将昔日的长安娼女与他这个被贬的政府官员相提并论,又像对知己一样,向她倾吐了自已的坎坷遭际和内心的苦闷。这样,他成了她的知音,这也是他能写出这一撼人心魄的不朽诗篇的重要原因。诗中还写商人妇听了白的自述后,即“感我此言良久立”,对白的同情也油然而生。这个时候,两人的不同社会地位已经成为徒然的存在。人的思想感情融合无间,而琵琶音乐则成了连通感情的纽带。诗中咏人咏己,殆不可分。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既专为此长安故倡长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元白诗笺证稿Ⅱ第二章)
关于本诗的主旨,宋洪迈曾有一段论述,《容斋五笔》卷七说:“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而作,予窃疑之”,“乐天之意,直欲撼写天涯沦落亡恨尔”。他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意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这一故事不管是虚构还是写实,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指出作者在于抒发自己的天涯沧落之恨,确是一语中的。主旨决定了诗的性质,它不会是爱情故事,诗的感情确实极为浓烈,这浓情渗透在叙事和描写之中,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感情发展到最高潮,这是为音乐所感,为商人妇的凄凉景况所感,更有自己的身世之感。作者和商人妇都极富感情,通过音乐和自述,成为知音、知己,然而商人妇的演奏不是“琵琶弦上说相思”,白居易的“为君翻作《琵琶行》”也不是如以前和“长安伎人”间的“曾将诗句结风流”,两人之间仅相互同情而已,如《唐宋诗醇》卷二二所说:“《琵琶行》满腔迁谪之意,有同病相怜之意焉。”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故事性质起变化
白居易与商人妇之间本无儿女私情,但后来却有人用一根红线将二人牵合在一起,演出了一段姻缘。从现有材料看,《琵琶行》故事性质的演变大约起于宋朝,宋人传奇小说集《绿窗新话》有《白公听商妇琵琶》一篇,只是抄录《琵琶行》的序和诗而略有删节,最后以唐段安节《琵琶录》中有关琵琶的一段话结尾,没有其他变化。在同是宋人传奇故事的《苏小卿》中则露出了变化的契机,故事写双渐见到邻船的苏小卿时,便唱歌挑逗她,歌的前几句说:“乐天当日浔阳渚,舟中曾遇商人妇。座间因感琵琶声,与托微言写深诉。因念‘佳人难再得’,故言‘何必曾相识’。”小说作者虽只是提及《琵琶行》的故事,却作了极大的改变,说白乐天将商人妇当作难再得的佳人了,即是说已钟情于她。元以后的戏剧则大演而特演这一爱情故事了。
司马情泪湿青衫
将《琵琶行》改编为戏曲作品的,宋元间有阙名的《琵琶亭》,现仅存残曲二支。元代马致远有杂剧《江州司马青衫泪》,简称《青衫泪》(有《元曲选》本,中华书局出版)写白乐天与歌伎裴兴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该剧剧情也受宋人小说双渐苏小卿故事影响,与《琵琶行》相较,情节有很大的变化。
唐时长安歌伎裴兴奴色艺俱全,聪明过人,尤擅琵琶。一日吏部侍郎白乐天与学士贾岛、孟浩然来到裴家,兴奴与白一见钟情。二人一起生活才半年光景即发生突变,唐宪宗以做诗文误政事为由,贬白为江州司马。二人临别时海誓山盟。别后兴奴拒绝接客,这样过了半年,引起裴母的极大不满。这时茶客刘一郎带着三千引细茶,慕名前来找裴兴奴求欢,兴奴仍坚决不从。裴母贪财,遂与刘定计,写下一封假信,谎称白乐天已病死江州。兴奴信以为真,悲伤不已,裴母趁机逼她嫁给茶商。兴奴无奈,在祭奠白乐天之后,随刘一郎离开了京城,裴母则得到刘的五百两银子。白乐天贬江州一年后,他的挚友元稹奉旨南来采访民风,经过江州,白乐天在船上置酒相待。适逢裴兴奴随茶船也来到江州,刘一郎每日只知与他的狐群狗党饮酒作乐,兴奴则独守空船,面对秋江明月,想起昔日情人白乐天,她夜不能寐,只好借琵琶一吐愁怀。白乐天听出这琵琶声好似兴奴所弹,元稹叫人请她过来,于是情人重逢,互诉衷肠,白写下《琵琶行》一诗送她。趁着夜阑人静,二人开船而去。元稹回京后面奏宪宗,说白乐天非罪远谪,于是宪宗将白乐天宣唤回朝,官复原职,又亲自断案:裴兴奴准归白乐天,裴母被杖六十,刘一郎流放远方。
原诗中的琵琶女本无性名,剧中则叫裴兴奴,这一命名是受《琵琶行序》的启发。《序》说:“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段安节《东府杂录》“琵琶”条载:“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孙曹纲,皆袭所艺。次有裴兴双,与纲同时,……兴奴长于拢拈……时人谓曹纲有右手,兴奴有左手。”从琵琶女到裴兴奴,人物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琵琶女在长安“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成为商人妇后,虽有不满,却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裴兴奴则不同,她母亲说她“一来性儿好自在,二来有些拣择人”,她不喜欢热闹豪华,不随便应酬,特别是对自己的职业和地位,她有清醒的认识,因此她希望改变现状,“几时将缠头红锦,换一对插鬓金钗”,希望有一个婚姻归宿。因为有见识,所以她的择婿标准重人不重财,她对爱钱如命的母亲还冷嘲热讽,说她“银堆里舍命,钱眼里安身”。由于能摆脱金钱的诱惑,所以兴奴一心追求她理想中的爱情。白乐天等人初到裴家,在兴奴眼中不过是几个“酸寒秀才”,但却偏偏与白一见钟情,她之所以爱白,是“爱他走笔题诗,出口成章”,爱他人品高,才华富”,完全没有金钱的因素。剧中的白乐天不同于五陵年少,他不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初去裴家还不好意思进门,又囊中羞涩,不但不能“争缠头”,无力作出“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赏赐,而且拿不出银子作洒钱,的确酸寒。可是兴奴觉得白乐天尊重自己,“是几个英俊才,偏他还咱一拜,怎做的内心儿不敬色”,这是产生感情的良好前提。终于二人“相伴颇洽”,感情无间。不料政治上的风云变幻造成劳燕分飞,遭此突然打击,二人爱情面临严峻考验,一曲〔仙吕.端正好〕唱出了兴奴在送别时的复杂心理:
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 是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山暮,我愠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这支曲子颇有情韵,它描写了兴奴被迫分离时的痛苦,无计留君的惆怅,怕情人此去便杳如黄鹤的忧虑,也表达了希望情人用情专一的要求,实际上又是对她一往情深的表现。曲中所写青山暮色、落日长途的景色,更增别离的悲凉。由于二人的结合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所以白乐天被贬,裴兴奴仍对他矢志不移, “誓托终身”,“此别之后妾身再不留人,专等相公早些回来”,表现了对爱情的坚贞态度,白乐天则以“决不相负”来报答她的深情。
分别后裴兴奴的性格进一步发展,她实践了自己的誓言,再也不是可以任人攀折的临歧柳了,她“也不梳妆,也不留人,只在房里静坐。”对待刘一郎的纠缠,她既不屈服,又晓之以理。在《琵琶行》中,只有“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三句虚写茶商,剧中茶商则有名有姓,江西浮梁人氏。其人自命风流,他的上场侍说:“都道江西人,不是风流客。小子独风流,江西最出色。”十足见其恶劣伧俗。他一见兴奴便以三千引细茶,五十两银子相引诱,遭到了兴奴的严拒,叫他“过一边去”,骂他“不知高低”,但又为对方着想,劝他不要掉入老虔婆的陷人坑,断送了家产,枉受熬煎。这里又表现了她的侍人的善良之心。兴奴的善良之心,却换来了虔婆和茶商的奸计,她误信情人身死,无奈,只好嫁给茶商。第二折中写兴奴离家前唱的几支曲子颇能传达她的复杂心情,现以二曲为例:
〔叨叨令〕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 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立尽吹萧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
〔二煞〕少不的听那惊回客 梦黄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白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客,一夏蚊雷,二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却索共渔火对愁眠。
〔叨叨令〕写兴奴整日地盼望情人消息,听雁来则盼书信,闻马嘶则盼人回,望眼欲穿的结果却是死讯,所盼与所得绝然相反,由一心希望到突然绝望,这精神上的致命一击使她“痛煞”、“闪煞”。〔二煞〕写兴奴想象今后客居他乡,飘泊不定的生活。作者极力铺排,将她的悲愁渲染得淋漓尽致,其凄苦之情全用景语写出,化用前人诗句而恰到好处。从这里可以看出马致远杂剧的语言风格,即本色与清丽的结合。
裴兴奴虽嫁给了刘一郎,但旧情难忘,刘一郎的浪荡更使她思念白乐天。浔阳江头的重逢又点燃了她的希望之火,对幸福生活、理想爱情的追求,使她主动、大胆地和白私奔,离开了“村沙势样”的刘一郎,得以和心爱者永相厮守,从而一扫年来的苦闷悲伤,显得特别轻快,第三折〔水仙子〕、〔太清引〕摹写了这种心情:
〔水仙子〕再不见洞庭秋月 浸玻璃,再不见鸦噪渔村落照低,再不听晚钟烟寺催鸥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幕雪霏霏,再不爱山市晴岚翠,再不被湘潇暮雨催,再不盼远浦帆归。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饱得 西风力,怎能够谢安携出东山妓。此行不为鲈鱼脍,成就了佳期,无个人知。那厮正茶船上和衣儿睡,黑娄娄地鼻息如雷。比及杨柳岸秋风唤起,人已过画桥西。
〔水仙子〕以排比手法铺叙一连串暮时景色,每句一景,这些景色黯淡凄冷,正是半年来漂泊、寂寞生活的写照,可是每句前面加上“再不×”后,情调即逆转,那种结束寂寞的漂流生活的喜悦之情便跃然纸上了。〔太清引〕写兴奴摆脱了刘一郎,同白乐天私奔,情调轻松愉快,对刘一郎的揶揄也是这种情绪的表现,最后—句“人已过画桥西”,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图,活现出此时人物内心的幸福感受。
《青衫泪》在《琵琶行》的基础上虚构了更多情节,扩大了抒写范围,马致远笔下的女主角形象个性比较鲜明,在元人杂剧所塑造的众多妓女形象中是有特色的一个,相形之下,白乐天的形象则显得较为苍白。从情节安排看,第四折只是前几折内容的重复,皇帝断案赐婚结尾亦落常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