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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烟与我》原文及鉴赏

  现在纸烟的行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早已戒了烟,但纸烟才在中国推行时的情景我却还有印象。那时我还是个小青年,有时听到外边在打洋鼓、吹洋号,就跑去看。原来是推销纸烟的,那些人每走一个地方,就把洋鼓洋号响起,等群众聚拢来,就把摊子一摆,卖起烟来。你买了,还可以中奖,买的多中的多。奖品有时是个闹钟,有时甚至奖你一条、两条烟。那时最好的牌子是“强盗牌”、“双刀牌”,价线也便宜。而为了更多地招徕买主,后来又有新花样——在烟盒子里装入插画,都是些《水浒》、《封神榜》里的人物。这特别引起小孩子们的好奇,总是想法拿到,还要把人物凑齐,于是总催着大人们去买烟抽。那时候,推销纸烟很是闹人,想方设法地勾引你去抽,非抽不可。后来,等到你抽上瘾了,烟也涨价了,奖也没有了!

  我是不是因此而抽上纸烟的已无印象,但我烟抽得很早。我记得,三十年代在上海,左联常委会在我家开会,我发现鲁迅先生抽的烟是“品海”牌,我也就抽起“品海”而不抽“强盗”了。我觉得“品海”的味道纯一点,没有那么燥辣。四十年代在重庆时,一次在南方局开汇报会,会上徐冰就提出,把别人从香港寄来托南方局转给毛主席的几盒外国烟拿出来,让大家尝尝,看看好不好。烟可能是“船主牌”,味道香纯,很好抽。

  原早我每天都要抽一两包纸烟,有时候熬夜工作,烟抽光了,怎么办?就捡烟屁股,把抽剩下的一下聚起来,拆开,再用纸裹起抽。三年困难时期这种情况就很平常了,因为那个时候纸烟要分配供应,你买多少,买什么牌子的,都要按你的级别分配。这种情况下,走私的烟也就特别多了,行市也随着涨。我还记得有这样的怪事,我住的红星中路附近有一座公园,那里比较清静,有时晚间我去那里散步,就看到有摆烟摊子的,在那里,甚至你可以抽几口烟给几口烟的钱,不一定把一杆烟抽完。有人看到你买了一盒纸烟,就老跟着你屁股后面走,一有机会就赶上来说,“分点烟给我好不好?——我只要两枝!”

  那时候烟瘾很大,但由于哮喘、咳嗽和抽纸烟有很大关系,医生劝我把烟戒掉。成都有个医生姓祝,他劝我:烟可以不抽的,酒倒可以吃一点。其实,他也是个“烟筒”、“酒鬼”,后来他吃酒还出了问题。我原早酒也吃得太厉害,记得在南方局有时汇报工作之中,徐冰还会拿出一瓶酒——全兴大粬,然后喊:“买油烹排骨来!”于是我们边吃酒边汇报边听他的指示。但后来,我的十二指肠溃疡发作,吐血,这我就把酒先戒掉了。可戒烟不容易呀!烟屁股还要捡起抽呢。

  但我还是把烟戒掉了!这是因为我爱人黄玉颀在病危的时候,一再叮咛我:一定要戒烟,不然咳嗽、哮喘就不容易好!这样我才戒了烟。那时,为了考验自己的决心,我故意把些纸烟搁在家里,就是送人,自己也坚决不抽!烟再好也不抽,只招待客人。

  我戒烟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文革当中我一直被关押在成都昭觉寺,无事可做,生活相当寂寞、苦恼,但我也没有再抽烟。有的人抽烟,因为只让抽一次,就一枝接着一枝地抽。那时你做什么事都要喊“报告”,“报告!——散步!”、“报告!——撒尿!”、“报告!——我要睡觉!”,抽纸烟当然也要喊报告了。

  这几年报纸广播都宣传戒烟,我也就劝家里的孩子们不要抽,抽的就要把烟戒掉。当然,戒烟是要有很大的决心的呀!

  (1991年6月)

  赏析这是一篇纯用白描手法写成的生活随笔,表现一个生活中普通的话题:抽烟和戒烟。

  正如题目所显示的,通篇都是“纸烟与我”,从头叙起,讲了纸烟与“我”结合、终于分离的全过程,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文章是由逐步深入的六个层次构成:“我”与纸烟的结识;“我”抽起烟来;“我”的烟瘾很不小;“我”的戒烟史;“我”戒得很彻底;劝家里孩子们不要抽烟。开篇立即进入主题:“现在纸烟的行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早已戒了烟”,单刀直入,并无铺垫;结语则是:“当然,戒烟是要有很大的决心的呀!”干净利落,了无赘语。

  以戒烟始,复以戒烟终,其间则历述抽烟的过程。这样的谋篇布局,似乎很平易简单,但读来很有兴味,掩卷深思,更觉恰如文中所述买烟人“想方设法地勾引你去抽,非抽不可”那样,行文也似乎是“想方设法勾引你去读,非读不可”。

  这样来讲似乎比拟于不伦,但那似不经意的平白如水的行文,确实透出陈年佳酿的芳香、醇厚、浓烈,具有醉人的艺术魅力。

  奥秘何在呢?

  窃以为,首先,作者将抽烟与戒烟这桩生活小事放到了具有历史性的、并很独特的大背景之下处理。试看,作者的初识纸烟,是在它们在中国大流行的初期,即卖者千方百计扩大市场之时。写抽烟水平升格,则置于30年代在上海自己家中开左联的常委会,40年代在重庆中共南方局开汇报会的环境中。写烟瘾之大,是用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抽烟屁股的例子。写戒烟,则是已经导致严重哮喘,最后得力于爱人的临终劝诫。写戒烟之彻底,是用“文革”被关押期间,虽极苦恼寂寞,亦不抽烟。

  小事情,大背景,反差极大,而贴切自然。

  一路白描,无意渲染,读者所获形象则是可以感知的。无细节而有细节,细节融于叙述之中。写纸烟推广年代,兜售者总是“打洋鼓,吹洋号”,引人去看去买,且可中奖,奖品或钟,或一两条烟,而“那时最好的牌子是‘强盗牌’、‘双刀牌’”,价钱也便宜,“等到你抽上瘾了,烟也涨价了,奖也没有了”。待抽起烟来之后,见鲁迅抽的是“品海”牌,“我也就抽起‘品海’了”。并觉得“‘品海’的味道纯一些,没有那么燥辣”。在南方局开汇报会一段,便写徐冰着人把香港人带给毛主席的外国烟拿出来,“让大家尝尝,看看好不好。烟可能是‘船主’牌,味道香纯,很好抽”。而徐冰还会拿出一瓶全兴大粬来,喊:“买油烹排骨来!”于是“我们边吃酒边汇报边听他的指示”。

  这些细节不是特意装点的,而是在从容不迫的行文中自然流露出来的。

  文字简洁准确,朴实无华,但有丰富的内涵,体现出老作家生活阅历之深广,驾驭题材之纯熟,与文字功力之深厚,出口、落笔即是美文。而古人所说的“文无定法”之法则,也在《纸烟与我》这篇随笔中得到有力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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