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书阮亭①,尝述高公念东②三事:
一,公少宰③家居时,夏月独行郊外,于堤边柳阴中乘凉,一人载瓦器抵堤下,屡拥不得上,招公挽其车,公欣然从之。适县尉张益至,惊曰:“此高公,何乃尔④?”公笑而去。
一,达官遣役来候公,公方与群儿浴河内,役亦就浴,呼公为洗背,问“高侍郎家何在?”一儿笑指公曰:“此即是。”役于水中跪谢,公亦水中答之。
一,公赋诗,兀坐斋中⑤。一无赖子与公族人相角,走诉公,且以头撞公,家人奔赴,劝之去。公徐问曰:“此为谁,所言何事?”盖公酣吟,毫不挂念,其胸次为何等物邪⑥!
(《夜雨秋灯录》)
注释①王尚书阮亭——即王士祯,号阮亭,官至刑部尚书。②高公念东——即高珩,字念东,官至刑部侍郎。③公少宰——吏部侍郎的别称。④何乃尔——你怎么能这样呢?⑤兀坐——端正坐着,凝神构思的样子。⑥“其胸”句——他的胸怀多么宽广呵。
赏析这是篇以事写人的小品,文虽不长而笔墨集中、精炼,写事简洁,写人传神,出色地展现了高念东其人的精神风貌。
本文一共讲了三件事:招公挽车、呼公洗背、不计莽撞,都表现了高念东的一个共同的思想特点:平等待人。然而写这三件事,笔法却各有不同。
第一件事,发生在高公“夏月独行郊外”之时,一个车夫运瓦器,从堤下往上推,“屡拥不得上”,就招呼高公帮他牵拉。这说明高公外出没有前呼后拥的人役跟随,他又是衣着朴素,没有蟒袍玉带的满身富贵气。正因为如此,车夫才把他当作普通百姓,请他来帮一把。文中没有明言,但读者都能领悟。面对此事,作者以对比之法写了两个人的态度:高公是“欣然从之”,事后是“笑而去”;而县尉张益则“惊曰:‘此高公,何乃尔?’”在对比中显现了不同的思想境界,一个惊讶不已,训斥百姓;一个既不对车夫明言,也不对县尉解释,只“笑而去”,是笑车夫?笑县尉?还是笑自己?的确是颇有意味的。
第二件事更显得奇,作者是用喜剧的笔调来写的。高公“与群儿浴河内”,此事已不一般,寻常的达官贵人们绝不会到河内洗浴,更不会与群儿浴。而刚刚派来“候公”的役夫偏偏“亦就浴”,要是洗完就去,倒也无事,不想他竟招呼身边的高公给他搓搓背。这个役夫怎么也想不到高公能在河内与群儿浴,如果他不问“高侍郎家何在?”此事还未必那么滑稽,可恰恰在此时他发问了,妙在高公并未言,一儿笑指公曰:“此即是。”顿时使他惊恐之极,本来是派来“候公”的,现在颠而倒之,却呼公来服侍他,于是出现了这样可笑的画面:“役于水中跪谢,公亦水中答之。”主仆赤身裸体,在河水中一个跪拜,一个应答,在那个时代真是成何体统。故事也就在这不成体统中,在这种种误会、巧合之中,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第三件事的产生不是由于误会,而是他大有意为之。冲突的双方是无赖子和高念东,作者以一动一静、一急一徐的对比、衬托笔法写二人。“无赖子与公族人相角”,风风火火地奔跑来向高公告状、评理,并迁怒于高公,一副拼命的样子,“以头撞公”。作者极写无赖子之“赖”,更衬出高公之“雅”。高公本来“兀坐斋中”“赋诗”,一般说在这种情况下,打扰其思绪就够令人烦恼了,加之这样粗暴之举,即便是常人也早该震怒了。然而公徐问:“此为谁,所言何事?”不仅不追究、问罪,而且内心波平如镜,“毫不挂念”,高公之“雅量”自然得以显现。“其胸次为何等物邪!”这一句发自肺腑的赞许,既是对此事也是全篇对高公的总结性评语。全文至此而止,显得气韵生动,神完气足。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长幼、上下、主仆都有极严格的界线、顺序,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官与民是对立的,官对民有生杀予夺之权,所以有“灭门的知县”之说。官之称谓有“××牧”,牧者,牛羊之司也,可见这些蚁民百姓的地位了。然而,身居高位的高公却能不以为然,招挽车即挽车,呼洗背则洗背,又颇有度量和包容心,诚为难能可贵,它闪烁着朴素的民主思想之光辉。即便在今天也依然有其价值,那些崇拜“官本位”者,恐怕也未必能有高公之所为呢!其实,人都是平等的,百姓请高公帮助,不正是把他视为一个自然的普通的和群体没有差别的不带“包装”的“人”吗?这才是本色的人,有价值的人。高公地下有灵,应感不胜荣幸之至才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