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们回来了;哎,看那试探的
动作,缓慢的足步,
步履的艰难,还有那狐疑的
动摇!
瞧,他们回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忧心忡忡,仿佛刚才醒来,
仿佛白雪竟会迟疑,
在风中低声咕哝,
半转过身;
这些是“充满惊恐的翅膀”,
不可亵渎的。
鞋上带有翅膀的神祇们!
还有他们银色的猎狗
嗅着空气中的踪迹!
哈!哈!
这些是要捕捉的雨燕;
这些嗅觉灵敏的;
这些是鲜血的灵魂。
慢一些,拉皮条,
毫无血色的拉皮条的人!
(裘小龙 译)
庞德是从前期象征主义过渡到后期象征主义的典型诗人。他的诗,或重象征或重意象,或二者交融一体。《归来》是他早期一首出色的象征诗。
这首诗颇为朦胧隐晦,暗示性极强。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诗的自然语言层面,即描写层的解析就给中国读者带来茫然而不知其所以的感觉。一个“瞧”字,仿佛置人于生动的现场描绘之中。这视角属于诗人大概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他们”是谁?走来的脚步、动作、情态、心理为何如此迟缓、犹疑、艰辛且深怀顾忌?从“白雪”与“风”的意象,我们可以推测到“他们”自天上飘下;而对于熟悉古希腊神话系列的人, “惊恐的翅膀”,“鞋上带有翅膀的神祇们”, “银色的猎狗”等原型特征,则自然会联想到和谐、制衡又无所不能的众神形象。这些特征是对神话形象的泛指,前者可能指宙斯(他的圣动物是鹰)和朱庇特(象征物也是鹰,并且是雨神),中者至少与赫耳墨斯相关,他是畜牧之神,又是众神的使者,明显的特征就是常常脚登有飞翼高筒靴;与狗有联系的本体与象征则更多,奥德修有一条勇猛、鼻子灵敏的忠犬叫阿耳戈斯;提任斯国王安菲特律翁追捕恶狐时曾用过一只如飞的猎犬;掌管人世事务的女神赫卡忒,其灵兽为狗等等。紧接其后的三句,都是强调神话形象不衰的机能与至今勃勃的生命力。另外,“雨燕”不仅是“翅膀”和雨神的衍化,恐怕还是诗人设置的季节环境。因为在西方神话中,燕子的出现与夏天的到来有着共在的思维逻辑。如此看来,这一大段是若隐若现地表现希腊众神在裸露的夏季重返人间的景象。最后两行,就自然语言的层面讲,并不难理解,指那些肮脏地进行肉体买卖的中间人,和他们贫弱的身体与需求。奇怪的是,在结构上,这短促的两行,对于上面反复的铺染是一项突然的并置。
如果问,诗人何以要在最后来一个突然并置呢?回答这个问题必然会进入全诗的后设语言层面,即暗示层面,这是庞德的本意所在。纵观首尾,这并置事实上是几个精心的对照:空间的——天对地;主体的——神对人;内质的鲜血的灵魂对“毫无血色”;最后是行为的——众神带着“银色的猎狗”要追捕什么对丑恶的“拉皮条”。庞德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不满现状,认为现代西方社会处在一个异化、畸形的窘迫之中,因此拒绝适应任何环境,并从未停止过对理想文化氛围的追求。他认为希腊众神代表人类各种完美的心灵境界,只有让他们重返人间才能拯救被物化的世界与人群。后来的《诗章》第八十一节他写得明白: “从空中去获得一个生机勃勃的传统。”归来的暗示在于,拉皮条不仅是肉体的欲望与堕落,更重要的还是以资本经济为核心,并政治、思想、情感,文化诸方面的幽魂在交换、出卖和腐蚀新世纪的人性。而希腊的神灵们,一方面,是诗人努力回溯无意识的原始意象,为现代的畸形与片面提供补偿;另一方面,则是诗人与众神的理性合一,用以对同时代人作呵止与训诫;再一方面,他可能渴望着将有神化的人物出来拯救这个社会。这大约是个幻象,恰似这首诗如同现场的幻觉一般。这样说来,众神的“忧心忡忡”是不难揣度的了。
(喻大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