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
敏,我现在又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信了。我到了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多月。这中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可是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音。难道你把我忘记了?还是你遇到了别的意外事情?你固然很忙,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封回信,哪怕是几个字也可以。再不然就托一个朋友传几句话。你不能就这样渺无音信地丢开了我,让我孤零零地住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你知道我有着怎样的性情,你知道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的精神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那么你为什么默默地让我受这些折磨呢?
我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我离开你的时候,月台上人声嘈杂,我们躲在车厢的一角,埋着头低声谈话,直到火车快开动了,你才匆匆地走下去。你在车窗下对我笑了笑,又一挥手,就被火车抛在后面了。你不曾追上来多看我几眼,我也没有把头伸出窗外。我只是埋着头默默地回想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到了那里,你也许会感到寂寞。你要好好地照应你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我就怕你那个脾气,你激动的时候,连什么事情都不顾了!……”
你看,现在我也能够忍耐了。我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寂寞的房间里住了两个多月,而且不知道以后还要住多久。这其间我也曾起过冲动,但是我始终依照你的劝告,把它们一一地压下去了。这些时候我很少到外面去。每天我就坐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前,翻读我带在身边的几本旧书,和当天的报纸。等到我的腰有些酸痛了,我才站起来,在房里默默地踱一会儿。这样的生活有时连我自己也觉得单调可怕,我的心渐渐地像被火烤似的痛起来。我昂起头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我跨着大步正要走出房门,但是你的话忽然又在我的耳边响了。我便屈服似的回到写字台前,默默地坐下,继续翻读书报。直到朋友家的娘姨给我送晚饭来,我才明白这一天又平淡地过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前给你写信。我觉得最寂寞的时候或者火在我心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就给你写信。我的写字台放在窗前,窗台很低,我一侧头便可以看见窗外的景物。上面是一段天空,蓝天下是土红色的屋顶,淡黄色的墙壁,红色的门,墙壁上一株牵牛藤沿着玻璃窗直爬到露台上面。门前有一条清洁幽静的巷子。其实这对面的房屋跟我住的弄堂中间还隔了一堵矮墙。越过这堵矮墙才是我的窗下。从我住处的后门出去,也有一条巷子,但是它比矮墙那面的巷子窄狭而污秽,墙边有时还积着污水和腐烂的果皮、蔬菜。
这一带的街道本来就不热闹,近几天来,经过一次集团搬家指当时这一带的居民从虹口地区搬进“租界”里的事情。以后更清静了。白天还有远处的市声送来,街中也有车辆驶过,但是声音都不十分响亮。一入了夜,一切都似乎进了睡乡。只偶尔有一辆载重的兵车指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铁甲车。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兵营就在这附近。隆隆地驶过,或者一个小孩的哭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平常傍晚时分总有几个邻家的小孩带着笑声在我的窗下跑过,或者就在前面弄堂里游戏,他们的清脆的、柔和的笑声不时飞进我的房里。那时我就会凝神地倾听他们的声音。我想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每个小孩的面貌,要在我的脑子里绘出一幅一幅的图画,仿佛我自己就置身在这些画图中而忘了我这个寂寞冷静的房间。
如今连这些笑声也没有了。这几天里面我的周围似乎骤然少去了许多人。这周围的生活也起了改变。甚至那个说着古怪的方言的娘姨送饭来时也带着严肃而紧张的面容,吃力地向我报告一些消息。我似懂非懂地把她的话全吞下了。其实报纸上载的比她说的更清楚。
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一连几个晚上月色都很好。敏,你知道我是喜欢月夜的。倘使在前几个月,我一定会跑到外面去,在街上走走,或者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但是现在我却没有这种心思。而且外面全是些陌生的街道,我又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同去散步的朋友。所以我依旧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面,望着摊开的书本。时间偷偷地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我一点儿也不曾觉得。只有空气是愈来愈静,愈凉了。
“玲子,玲子。”下面忽然起了一个男人的轻微的唤声。
我惊讶地掉头往窗外看去。我的眼前一阵清亮。越过矮墙,那条水门汀的巷子静静地躺在月光下面。一个黑影扑在门上。
声音是我熟悉的,影子也是我熟悉的。穿着灰布长衫的青年男子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第一次。
“玲子,玲子。”那个年轻人用了战抖而急促的声音继续唤着。他走下台阶到墙边踮起脚轻轻地叩玻璃窗。
房里有了声音,窗户呀的一声开了半扇,一个黑发蓬松的头探出来,接着是女人的声音着急地说: “你——你,我叫你晚上不要来。外面情形不好,你怎么又跑来了?”
“你开开门,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男人催促道,他的声音里含了一点喜悦,好像他看见少女的面貌,心里得到一点安慰似的。
“你快说,快说!你快点走,会给我爹碰见的!”女的不去开门,却把头往外面伸出来些,仍然带着畏怯的声音说话。一阵微风吹过,牵牛藤跟着风飘舞。几片绿叶拂到她的浓发上。
“你快点出来说。我说完就走,不会给你爹看见的。”男人固执地央求道。
少女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户,很快地就开了门出来,站在门槛上。男人看见她,马上扑过去抓起她的一只膀子。
她把身子一扭挣开了,也不说什么抱怨的话,却只顾催促道:“你快说!快说!我爹跟东家〖ZW(〗她的东家是日本人。就要回来了。”
“你为什么怕见我?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爹的话?”男人惊疑地说,他轻轻地干咳了两声。
“你不要故意说话来气我。我怕我爹会碰见你。我爹要晓得你还常常来,他定规要想方法对付你。”少女胆怯地答道。男人还没有答话,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这样晚你还跑来做什么?你的身体不好,你又在咳嗽。”
少女依旧站在门槛上,男人背靠在门前墙边。等她闭了口他便气愤地说:“这个我倒不怕。你爹太岂有此理。从前我们在乡下的时候,他待我很好。那时我们在一起,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在你东家这里很得意,就连我的面也不要见了。其实我在小学堂里教书,挣来的钱也可以养活自己,就跟他女儿来往,也不算坍他的台。况且他的行为就不是什么高尚的。“
少女伸过手去把他的一只手捏住,温和地说:“我爹是个糊涂人。他只听东家的话,东家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我爹说你们是坏人,说你们专教小孩子反对‘友邦’反对“友邦”,指抗日。,又说你们鼓励小学生抗这抗那的。”
“这一定是你东家的意思。你爹真是个汉奸!”男人摆脱了少女的手气冲冲地插嘴说。“你难道也相信我是个坏人?”
少女望着男人忧戚地微笑了,她温柔地答道:“我当然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相信你是好人。不过我爹完全跟着东家一鼻孔出气。他说过他看见你领着小学生游行,喊口号。他恨你,他说你是个乱党。你跑到此地来看我,很危险。我很不放心。”
“我不怕。我不相信他敢害我!”男人依旧气恼地说,他接连干咳了几声。他把一只手按住胸膛,喘了两口气。
“你看,你的病还没有好,你又要生气!你也要好好地养息养息。你还在吃药吗?”少女怜惜地说。
“近来倒好一点。好些时候不吐血了。咳嗽也不多。我想大概不要紧。”男人温和地答道。 “我看你千万不可大意。你也应该当心。现在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少女关心地劝道。 这时候,从巷子的另一头送过来皮鞋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非常响亮。
“好,玲子,我走了。”男人慌张地说,就伸手去握住玲子的一只手,不立刻放开,一面还继续说:“我也就因为这两天外面谣言很多,我很担心你,才特地跑来看看。你要早早打定主意。你从你爹那里听到什么消息吗?”
少女微微地摇头,回答道:“我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他整天跟东家在外面跑。他从来不给我讲那些话。你不要担心我。这两天情形不好,你自己跑到此地来,倒要当心在半路上出毛病,冤枉吃官司……”她没有把话说完,远远地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她连忙挣脱手,急急说:“你快走,东家回来了。”
“玲子,我走了,明天晚上再来看你。”男人下了决心似的说,就转过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明天晚上你不要来。”玲子还跑下石阶挥手嘱咐道。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少女还在门前墙边站了一会儿。她倚着墙仰起头看天空。清冷的月光没遮拦地照在她的脸上,风把她的飘蓬的浓发吹得微微飘舞。她的并不美丽的圆脸这时突然显得十分明亮了。那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月光。我静静地注目看,我不能够看见她的黑眼珠。原来眼眶里包了汪汪的泪水。
并没有汽车开进巷子里来,喇叭声早消失在远方了。少女方才的推测显然是错误的。这个清静的巷子比在任何时候都更静。地上是银白色的。红色的门,浅黄色的墙,配上她那身白底蓝条子布的衫裤。在玻璃窗旁边还有一株牵牛藤在晚风里微微舞动它的柔软的腰肢。这是一幅静的、美丽的、幻想的图画。我不觉痴痴地望着它。我忘了我的房间。我觉得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了。
少女忽然猛省似的叹了一口气,便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墙壁上的牵牛藤依旧临风舞动,而且时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空气愈来愈静,而且愈凉了。房间里渐渐地生了寒气,我的背上忽然冷起来。远远地响起了火车头的叫声。接着就是那喘气似的车轮的响动。我知道我这一天坐了够多的时候了,便站起来阖上书,伸了一个懒腰。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驶进水门汀的巷子里来。车子在牵牛藤旁边停住。汽车夫下来打开车门,一个艳装的中年妇人,和两个中年男人从车上出来。三个人都穿西装,我认得他们的面貌。汽车往外面开走了。
“玲子!玲子!”那个圆脸无须的胖子大声叫道。他伸出手在门上捶了几下。这个人就是玲子的父亲。玲子在房里答应着,开了门。她的父亲恭敬地弯着腰让东家夫妇走进里面,然后跟着进去。门又紧紧地关上了。他们在房里大声谈话,说的全是异邦的语言异邦的语言:指日本语。。我不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
敏,我告诉你,玲子和她的父亲,还有小学教员,还有东家夫妇,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并不曾跟他们谈过一句话。但是我这两扇窗户告诉了我种种的事情。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间就是我的世界,那么除了我的两三个朋友外,他们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他们每天在我的眼前经过,给我的静静的世界添了一些点缀。所以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会深深地印在我这个渐渐变迟钝了的脑子里。
小学教员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在一个黄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职业。玲子的父亲一早就出去了。东家是下午回家以后又带着太太一道坐汽车出去的。玲子站在门前。这一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东家夫妇似乎没有小孩,也没有别的亲人。他们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牵牛藤上去摘那刚刚开放的紫色花朵。一个人影轻轻地飘到她的身边。接着是一个欣喜的唤声:“玲子!”
我看见那个天真的少女掉过头,满脸喜色地接连说:“你——你!”
“你看,我果然来了。我答应你,我决不失信。”男人得意地说。
玲子不说什么话。她把身子倚在牵牛藤上,梦幻似的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么?你难道还认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说。
玲子的圆圆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她说:“我看你气色好多了。”
近来我自己也觉得好多了。”男子笑答道。他把声音压低了问:“你爹跟你东家一道出去的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爹先出去。他们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你多坐坐,不会碰见他们。”玲子低声回答。
“玲子,我说,我——我看你还是早点打定注意,在此地做事情终归不是好事,”男人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但是我那注意倾听的耳朵还能够抓住话的大意。“你那个东家不是正当的商人。你爹简直是个……”我想他接着一定会说出“汉奸”一类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换了另外的几个字:“他简直忘了本了。”
“你当心点,不要瞎说,会给人听见的。”玲子变了脸色惊惧地阻止道。她又皱起眉头忧郁地说:“我爹决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东家不是个好东家。他们那种古怪脾气也叫人够受。可是我爹说过他将来还要带我到东家那边去。我真有点害怕……”
男人着急起来,他忽然扬起声音说:“那么你还痴心跟着你爹做什么?我害怕他将来真会带你到那边去,他会入那边的籍做那边的人。难道你肯跟着他去当——?”他似乎要说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两个字,可是一阵皮鞋的声音打岔了他。三个混血种的青年男女带笑地说着英国话走过来。
“我们进去坐坐。”少女看见人来,吃了一惊,就轻轻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两人走上石阶推开门进去了。深红色的木门关住了他们的影子。
我依旧坐在窗前。写字台上的书和别的东西渐渐地隐入阴暗里去了。我并不想看见灯光。我让电灯泡板着它的冷面孔。我把身子俯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下面清静的巷子。空气似乎凝固不动,让黄昏慢慢地化入了夜。灯光从那个房间的玻璃窗里射出来。我听不见讲话声。但是突然从邻近的房间里响起了西方女性的歌声,有人在开无线电收音机了。
过了好些时候,红色的木门开了,一个影子闪出来,就是那个男人。被称为“玲子”的少女也在门槛上出现了。男人急急地往外面走去。玲子却倚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男人以后还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在早晨。玲子的父亲和男东家刚出门不久,女东家似乎还在睡觉。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门前跟玲子耳语片刻,便走了。
另一次还是在傍晚,那个男人来了以后,他们两个在门前谈了半个多钟头。从这次的谈话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学校里教书,他患着肺病,而且在这个都市里没有一个亲人;我也知道一点玲子的父亲和东家的关系。
以后许多天都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玲子有时候也出去。我见过两次她急急地从外面走回来,都是在傍晚。其实也许还不止这两次。我的眼睛有时候也会看漏的。
这个人家还有一个娘姨。不过每天晚饭后我就看见她回家去。有时她白天也似乎不在这里。究竟她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被雇用的。我的眼睛和耳朵却不能够帮忙我探听了。
男东家永远板着面孔,在鼻子下面留着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着整齐的西装。女东家永远是浓妆艳服,连颈项上也抹了那么厚的白粉。那个圆脸无须的玲子的父亲永远带着谄谀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亲一个人先回来了。这一对父女起初平静地在楼上房间里谈话。后来我就听见了玲子的哭声和她父亲的骂声。我听不出来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在争吵。他们好像在讲那个小学教员的事,又似乎在讲别的事。我仿佛听见他厉声说,不许她再到什么地方去。
这哭声和骂声并没有继续多久,后来父亲和女儿似乎又和解了。楼上露台前两扇玻璃门紧紧闭着。玻璃上盖着花布窗帷。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什么了。
但是第二天夜里八点钟光景,玲子一个人悄悄地跑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才看见她站在石阶上摸出钥匙开门。水似的月光软软地冲洗着她那苗条的身子。
再过一天那个小学教员来了,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他敲着玻璃窗低声唤“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现在变得多了。这些事情在从前我决不会注意。但是现在我却这么贪婪地想知道它们。而且我可以静静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几个钟头,忘掉了自己。而活在别人的琐碎的悲欢里面。你看,我真的学会忍耐了。我居然冷静地伏在案头写了这么长的信,告诉你这些琐碎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拿这些来耽误你的繁忙的工作呢?
敏,我是告诉你:我已经学会忍耐了,我已经学会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 “今天听说外面情形很不好,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往别处搬,你还跑到此地来?你胆子真大!”又是玲子的声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么放得下心!外面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谣言。你应该早早打定主意,”小学教员焦虑地说。
这是在傍晚,两个东家都出去了。玲子一个人在家里。这天从早晨起就看不见太阳。天空带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忧郁的暗灰色的云愈积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终不见落下一滴泪水。空气沉重,也没有一点风。在我这边隔壁人家连床也搬走了。娘姨送晚饭时来告诉我,邻近几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馆里睡觉。我还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东家要回那边去了。爹一定要我跟她去。你说我还打什么主意?”玲子的苦恼的声音不高,但是我已经听清楚了。我掉头去看下面的巷子。玲子站在牵牛藤旁边。男人挨着窗台。
“你跟她去?你为什么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卖给他们的!”男人气愤地说,但是声音也不高。话刚完,他咳了两声嗽。
玲子关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胆怯地说:“我爹跟他们商量好的。东家说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国人坏得很,万一打起仗来会乱杀人。女东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她就要回到他们那边去。我爹也说一定要打仗。中国人打不赢,自然就会乱来。……”
“难道你爹就不是中国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会相信他这种话,……”男人似乎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候一种火似的情感猛然从我的心底冒上来。我的注意滑开了。我听漏了几个重要的字,我只得用黑点代替他们。等到我再用心去听他们谈话时,送进我耳里来的就只是一阵被压抑住的干咳。 “你刚刚好一点,又生气了,咳起来也怪难受的。”她的声音里交织着好几种情感,连我的心也被打动了。
“玲子,你得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你跟你女东家到那边去,不会有好处,你跟着你爹那种人过日子,不会有好处,不过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劝告半央求地说。他把身子从窗台移开,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边说话。
“你——你怎么办?”玲子埋着头不回答,却关切地问。
“我?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怎么办?你问你东家,你问你爹,他们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声音答道。
“你小声点,会给人听见的。我怕,我怕得很。你说真的会打仗吗?”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惊惶地低声问。
“你还是问你爹,问你东家吧。他们比我更知道。”男人生气似的答道,然后又换了语调问:“你女东家几时动身?”
“我不晓得。多半还要等几天。他们做事总是鬼鬼祟祟的。我真不要到那边去!可是我又怕我爹。”
“你怕他做什么?有我在。你打定主意明天就逃到我那里去,你跟我走!”男人的后面两句话是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来的。我没有把字眼听准。但是我猜到了那个意思。
“我怕我爹他会害……”玲子迟疑了一下,就用了同呜咽相似的声音说。但是刚说到“害”字,她忽然变了脸色,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把推开男人,慌张地急急说:“东家回来了,你快走。下回来吧。”
男人吃惊地回头一看,连忙说了一句:“我明晚再来。”就转身往外面走去,这时玲子已经跑上了石阶。
女东家捧了许多纸包坐着人力车回来了。玲子推开门,又把纸包接过来,等着主人下车,然后跟着往房里去了。
楼下房里有了灯光。然后楼上房里也有了灯光。露台前的玻璃门依旧紧紧闭着。没有人来拉起花布窗帷。
风在我的窗前吹过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开始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声音渐渐地大起来。雨毕竟落下来了。
我关了窗户。我不去听外面的声音,也不看花布窗帷。我看书,我写信,我把我的心从窗下那条巷子里收回来。我做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对面房间里似乎整夜都有灯光,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听见搬东西声,说话声,女人的低声哭泣,和男人的责骂。但是我太瞌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迟。阳光灿烂地照在露台上。牵牛藤的绿叶在微风里颤动。我在床上听见墙外巷子里汽车的声音。等我走到窗前去看时,玲子刚刚俯下头进汽车去。她的脸在我的眼前一晃。这匆匆的一瞥使我看清楚了少女脸上的表情。天真的微笑失去了。除了一对红肿的眼睛外,就只有憔悴的暗黄色。
汽车很快地开走了。留下来的是孤寂的巷子。我把两只膀子压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下面。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象。但是三个混血种的男女哼着流行的英文歌曲走过了。
蓝的天空,土红色的屋顶,浅黄色的墙壁,围着铁栏杆的露台,红色的门,这些跟平时并没有两样,而且朝阳还给它们添了些光彩。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又一张面孔在阳光里现出来。仿佛有两个人站在窗前牵牛藤旁边低声讲话。……我的眼睛花了。
“我明晚再来。”
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但是它却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边响来响去。
火一般的情感忽然在我的心上升起来,好像是阳光在我的心上点了一把火似的。 敏,我又来跟你谈话了。我又告诉了你许多事情。现在我似乎应该搁笔了。我为什么拿这些事情来打扰你呢?而且我翻看我写好的二十张信笺,连我自己的心也被那些话搅乱了。我读到“忍耐”,“忍耐”,“忍耐”,这些重复的字,我看到那几个惊叹符号,我对我自己也—— 嘘,一个影子在我的眼前掠过。这两个多月来的孤寂的生活倒把我的眼睛和耳朵训练得很锐敏了。我不用掉头就知道那个小学教员来了。
敏,这一次你猜我怎么办?我还是像平日那样连忙把头掉过去看红色的门和牵牛藤么?我在前面不是明白地说过我能够忍耐,而且我能够冷静地旁观着别人的悲欢么?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够忍耐了。我听见唤“玲子”的声音,我突然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头俯在写字台上,我不愿意再看见什么。
然而我的耳朵是能够听见的。他唤了几声“玲子”,敲了几次玻璃窗,接着就在水门汀地上走来走去。他干咳了几声,后来又去敲门。
一个人的皮鞋声自远而近。于是一个男人不客气地大声说: “没人。通统走了。”
“我找玲子。”小学教员讷讷地说。
“给你说通统走了!今朝弗会回来!”看弄堂的巡捕粗暴地嚷起来。接着我又听见皮鞋声由近而远。
“玲子。”小学教员忽然轻轻地唤了这一声,过了半晌,他还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会跟他们走的。你太——”
我等着听这下面的话。但是他猝然闭上嘴走了,我听见他的窗下〖〗〖〗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又是我所料不到的。
敏,我不再写下去了。我最后还是告诉你:我不能忍耐了,我不能忍耐了!
我后悔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跟着出去追他。但是现在还来得及。我要出去找他。我相信在那个小学里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我有许多话要问他。……
1936年9月在上海
作者简介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原名李尧棠,字芾甘(fèi,取自“蔽芾甘棠”),汉族,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兴。现代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同时也被誉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中国当代文坛的巨匠。著书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