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地作响……
唉!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余振 译)
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帆》以其含蓄隽永的艺术魅力深深地打动着人们的心灵。该诗作于一八三二年,那是俄国最黑暗的年代。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一八三○年,俄国到处爆发的农民起义又以失败告终。整个俄国的革命活动陷于低潮。此时,具有强烈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莱蒙托夫因参加学生运动而被迫离开莫斯科大学,到了波罗的海边的彼得堡。时代是如此沉闷,民主的呼声低落了。面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作者发出了深沉的呼喊。
在诗中,那孤独的白帆不就是作者人格理想的象征?诗中对风暴执着的迷恋,在风暴中求取安宁,不正是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对反抗专制暴政的革命风暴的呼唤?高尔基那只在风暴中歌唱的勇敢无畏的海燕,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渴望,不也正是对莱蒙托夫如此热切的祈求的历史回响?《帆》首先是以其鲜明的革命热情震撼着进步人民的心灵。无疑,这是该诗作为政治抒情诗的成功之处。诗歌所以获得当代读者的喜爱,还在于该诗蕴含的深刻的哲理性内容。船儿在风暴中不是寻找也不是逃离幸福,这种“幸福”只是常人心中的幸福而已。船儿要找的却是风暴中才有的心灵的平静。作者在《一八三一年六月十一日》诗中说: “人生是这般苦闷,假如没有斗争。……我需要行动,我希望把每个日子/都能化为不朽的时刻,好象是/伟大的英雄的幽灵,我根本不能/理解,休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年后所作的《帆》,正是这种只有行动只有斗争才会有平静这一理想追求的形象表现。那“轧轧地作响”的桅樯,则既不是“胜利的欢叫”,更不是“痛苦的呼号”,它是行动的呼喊,是进军的号角,是满足的慨叹。是的,人生真正的幸福只存在于过程中,存在于永无休止的奋斗追求之中。马克思“斗争就是幸福”的箴言,也正是这种哲理的高度概括。正是这种具普遍意义的人生哲理的形象揭示和读者普遍的情感认同,使《帆》获得了对其时代的永恒的超越。
诗人深刻丰富的思想通过鲜明而饱含情感的形象处理,使人获得难以忘怀的印象。单纯是手法之一。诗中出现的形象不多:帆船、海、天。但它们却以极为鲜明的四种色彩:大海的蔚蓝、帆的白色、水流的碧绿、阳光的金色,构成如现代油画一般强烈感人的意象画卷。这种形象的强烈感觉, 由于作者的对比手法而得到加强,而不多的形象也由此而获得单纯中的丰富。这里有蓝白金碧色彩的映衬,有故乡与异地的对立,有大海茫茫与白帆孤独的比较,也有清澈碧流与金色阳光的上下对应,有宁静中充满苦闷的风和日丽与危险中却包容着宁静的风暴的比照,更有全诗旨意所在的一般幸福与特殊宁静的观念对比。如此的短诗却有这般的内蕴!单纯与对比既加强了形象的鲜明性,又使其中蕴含的深刻情感产生出隽永的魅力。
形象的生动性与意义的丰富性又使诗歌具有含蓄蕴藉的特征。诗中的形象是那么生动具体,它们本身就已经构成一幅绚丽多姿、壮阔富丽的海景画面。然而,这些大海、白帆、桅樯、风景、阳光,又全然作为作者情感意绪的象征而具有多义性、模糊性。诗作的含蓄又由于作者结构上的精心安排而越发别致突出。请看,在第一段中,作者有意构成迷茫大海、孤独白帆引来寻找与抛弃的疑问,启人遐思。第二段,暴风雨里的帆船却既不寻找也不逃避幸福。第一段设置的悬念不但仍未解答,且疑问更深了,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第三段。可第三段中,风平浪静中的帆儿却又在祈求风暴。既然风暴中已无所谓幸福,那么帆儿追求的又是什么呢?风暴中的宁静,难道这就是追求?这就是幸福?这是什么样的幸福?……出人意料而难以直悟的结局,诗完而悬念犹存,余音袅袅,催人深思。在具体与模糊、形象与情感思想的错综交织中,诗歌层层递进,把读者的情感、想象、思索,一步步推向高潮。一首短诗,其艺术构思如此精微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