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察尔 (乌兰汗 译)
在这座热带城市仰光,一些年纪轻轻、脸色黧黑的士兵穿着草丛色绿军装,手持自动步枪在站岗放哨;这儿庙宇林立,光泽四射的塔尖象一捆捆熟透了的桔黄色麦垛,伸向高空;这儿夜幕降临很早,黄昏时分,在宫殿里如同在山鲁佐德①讲的神话中,突然出现一张浮雕似的花容玉貌;舞台上正在表演婆娑优美的东方舞蹈,在奇妙的乐器(我始终没有弄清楚这种乐器的名称)的伴奏下,舞蹈女演员们的手象是会歌唱一般,编织着爱情的歌曲。那天夜晚,仰光气候炎热,且有热带的潮湿,充满神奇的旋律、斑斓的色彩和泉涌般的幻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这久远的故事,发生在另一个纬度上的故事……
那是夏天,战后第一个夏天,葡萄一片翠绿,大田上堆放着第一批亮晶晶的麦捆。
这一天阳光灿烂,收割后的麦茬在熠熠闪光。有一条路,从我们营房经过草原通往最近的一个小镇。我们炮兵的马,正在这条路上小步奔跑。不过,它们现在拖的不是大炮,也不是炮车,而是普普通通的运水车。炮兵沙什柯·狄殿柯胸前佩满奖章,歪戴着船型小帽,高高地坐在水车上。大概小伙子现在想的不外是退伍的事。这些天,我们谈论的也是这些事,快回家了,家中都有爱人在等待。那个有自己的女友,这个有自己的对象,不过有的人还没有见过面,还象在五里雾中。这个士兵吹着口哨,哼着歌曲,额前随随便便地搭拉着一绺麦黄色的头发。多瑙河的上空泛着绸缎一般柔和的淡蓝色,夏日炎炎,如火如焚,小伙子有些如痴如醉。
周围多么开阔呀! 战争时间,每当他夜间或者雨天,或风雨交加的日子,来到草原上或丛山峻岭之间时,他总想呼喊几声,呵呵几声,使回声传遍喀尔巴阡山各地。但是,那时不能这么做。在那些岁月里,人们提心吊胆,东藏西躲,默默地生活着,前沿阵地不喜欢吵吵嚷嚷。可是如今狄殿柯刚一离开营房的区域,他就可以放开嗓门尽力高呼了。
“噢—噢—噢—噢—……!”
“你在唱歌呵?”毗邻团部的运水兵路上遇到他笑着问。
“怎么,不好听吗?”
“不,不见得不好听。跟草原上的狼嚎完全一样……”
“咱们一起来喊!”
“好!”
现在已经是他们二部合声了!
“噢—噢—噢—噢! 噢—噢—噢……!”声音嘹亮,传向大地各方,直到二人分手为止。正在收割的人伸直腰板,又高兴又莫名其妙地从远处眺望着这条大道。
没有一个人响应狄殿柯的喊叫。
然而令人陶醉的太阳,拨弄着他的心弦,使他不饮而醉,他多次听过的故事,一个个涌上他的脑海:火线上的爱情,卫生营里的相识,还有与当地不守规矩的姑娘的来往——这些人可真走运! 而他——他碰到过什么事呢!他的一生中只知道大炮,他和大炮一起踏遍半个世界,他走过多少条泥泞的道路呵!他曾和大炮一起爬得比云还高,坚守据点,只顾放炮,没有时间看姑娘一眼。如今,他坐在运水车上,走在酷热的夏日里,又渴又孤单!
刚刚收割完的庄稼地,一垛垛的麦捆,象是黄铜铸成的。周围尽是一捆捆的麦子——麦子披着金装,在秋收时节的灼热的骄阳下闪烁着光辉。
只剩下一个麦垛没有垛完,还没有打顶。突然一个人影象是一团火,鲜红鲜红,动作飞快——闪了一下,便消逝在这金黄的麦垛后边了。一双红黑的手露了出来,这双手正在完成码垛的工程——把一捆麦子作为顶子盖在麦垛上面。这捆麦子真逗趣,它调皮地伸向上空!
这个参加秋收的女人在麦垛后面出现了。她一边规整麦垛,一边窥望大道。她对着士兵在微笑。她身上的小围裙象火一般闪着红光。深色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上,裙子很短——晒得红黑的大腿油亮。她拿起陶壶,仰头饮水,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似乎也没有停止用一只眼睛愉快地斜视那条大道。她放下陶壶,对士兵大胆地微笑,好象是用这微笑在逗他,在招呼他走过来:“你过来呀,我请你喝个够……”
在她的麦垛旁又出现了两三个收秋的女人,她们开着玩笑,戏弄那个士兵。她们格格嬉笑,指手划脚,逗他,用手势招呼他……
可是他好象根本没有看见那几个女人,他的眼睛只盯着第一个用微笑招唤他的女人……
可是这几个调皮的女人不肯罢休,她们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她们摆动自己的衣裙,仿佛在说:你连个殷勤的话儿都不敢过来说,还称个什么英雄呢!……
“吁……!”
他放下缰绳,从车上跳下来。坚硬的麦茬在他的皮靴下吱吱作响。收秋的女人们带着狡黠的恐惧与笑声跑散了。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她一动不动,站在堆得紧紧的金黄的麦垛下。
虽然是她第一个向他送去了微笑,要士兵跑过来也只是想开开心,逗逗趣儿,不过这时她嘴角上的微笑已经收敛了,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戏谑的光亮了。有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如今,从她那悲戚的充满褐色的阳光的眼睛的深处,闪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呵,这双眼睛呵,隐藏着无穷的激情与温柔,还有这红色的陈旧的小围裙附贴在她那红黑的身躯上,还有这袒胸半露的乳房,淋满秋收时的汗水……她身上没有丝毫害怕他的表情,他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瞬间,等待与他相会,并自信她已成为他的亲人。
她指了指放在麦捆之间的陶壶,意思是说:喝吧,——狄殿柯表示感谢,但没有触动陶壶。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玛丽奇卡?尤丽奇卡?”
她在这一瞬里用睫毛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洛丽……”
“呵! 我们叫拉丽莎!……”
她羞答答地在手中玩弄着一根金色的麦秸。狄殿柯小心翼翼地伸手取她手中的麦秸——她给了他,没有拒绝,只是她的面颊顿时变得绯红。抚爱之情使他激动,他用粗壮的大手握住了她那纤细但是结实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没有挣扎,反而用睁得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光闪闪的眼睛,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如此温存地对待她。
她望着他,目光显得那么忠贞,似乎她一生中所期待地正是他这个人。
他在她那披散在肩上的波浪般的黑发中,发现了一根银丝,这刺痛了他的心:什么事情使她如此早地长出了白发?是什么灾难,是什么怨哀?于是,他对她产生了更炽热的感情,他希望自己能够维护她,保护她,和她共同分担她在生活中似乎饱尝了的痛苦。
他们都讲了一些话——他用的是本国语言,她用的是她国家的语言,她的语言更象是小鸟啼鸣,而且她讲出来似乎也不是为了让对方理解。即使如此,这两种不同语言的幸福的喃喃声,使他们两个人更加接近。
远处割草人铮铮磨打着镰刀,鹌鹑如同一块沉重的弹片划空飞过。可是在这儿,在她身旁,麦捆喷射着太阳的气息,她的身上仿佛也散发着太阳与麦子的香味。他真想一辈子也不从自己的手中放开她的手,她那深邃的眼睛招唤着他,吸引着他,她那樱桃色的嘴唇离他如此之近,而且那么使人信赖。
战士的嘴吻在她的嘴唇上。
而她等待的似乎正是这种冲动,她双臂热烈地搂住了小伙子,躺在麦捆上,把一连串的热吻赠给了他——这是激情的吻,感激的吻,勇敢的吻。麦捆在他俩人的身躯下散开了,象一片金水在漫流。太阳的气息使他们俩人陶醉,于是他俩便香甜地、贪婪地痛饮着这饮料……
他们没有注意到时间在他们身边流逝过去,也没有注意到有人乘车沿着大路走来。附近正在秋收的人们憋住了笑声,躲在麦垛后面用羡慕的眼光在偷看……
他还没有把她从怀中放开,她的眼睛还充满了陶醉的太阳,突然她全身瑟缩,身子一闪,害怕地叫了一声。这叫声中充满着恐惧与不安……“活不成了!”她喊的可能就是这句话,是为了让他有所提防。士兵回过头一看,果然看见了不可避免的死亡向他冲来,这死亡变成手握镰刀的收麦人的形象。他猜中了,这是她的丈夫!因为只有她的丈夫才能怀着这种盲目的自信向他扑来。那个人喘着粗气,脸色铁青,瞪着一对疯狂的混浊的眼睛,朝着狄殿柯直奔而来,……镰刀闪闪,现在它已经不是劳动工具了,随着这死亡之光的接近,狄殿柯的想象中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他前不久见到过的一个场面:葡萄架上躺着一个受尽凌污与唾骂、脖颈已被人割断的年轻的战士……“他会动镰刀的!他会把两个人都砍死的!”炮兵一直感觉到他身后有一个瑟缩的女人的身躯,他用习惯动作一下子从皮套里掏出他那只沉重的缴获的手枪……
枪声响了。
当天狄殿柯就蹲了禁闭。
禁闭室设在树林的边缘上。
过去,这片树林是某一伯爵的私有领地,如今我们指挥部花了几千班格①把它买了下来,在这儿扎营。我们就住在此地。树林深处是我们士兵的文化区,那里有铺着细砂的林荫路,有蘑菇亭①,有红角②,还有一片整整齐齐的土窑,这是军官和士兵住所。显然,禁闭室不能设在那里;把它设在另一边了,也就是设在这儿,设在树林的边缘上了。这间禁闭室匆匆忙忙修建而成,但却结结实实扎在这里,木屋脊,矮房檐,宽门脸,它那阴森森吓人的样子,使人想起它远祖的形象——也就是当年查坡洛什人在巴扎甫鲁克或狼水河一带修建的守望棚。门是用没有刨的橡木板做的,又笨又重。门上有闩,外加了一道铅封条,仿佛这儿是个炸药库。连小小的窗户也没有,只是门的上边有一条窄窄的、象射击孔似的缝儿,一天一次从这个缝儿递进一盆没有油星儿的粥去。
第一个来审讯狄殿柯的人,认为一切都怪酒,当地酒窖很多,现在正是喝光去年的陈酒,以便腾出桶来装进新酒的时候。有时当兵的是会干出昏头昏脑的事儿来……
“狄殿柯,最好别拐弯抹角了,竹筒子倒豆子吧: 干那事儿之前,你到地窖里去过吗?”他眯缝着冷冰冰的灰色眼睛,望着士兵,自以为他已经把他看穿了。“你说吧,是不是因为醉了?”
“是醉了,不过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醉,”士兵回答他。
“那么是哪一种?你说,哪一种?呶?”
“您别呶呶的,办不到,”狄殿柯平心静气地回答着。他很瞧不起这个人,他心中想:“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后方的一只耗子,难道你能理解这件事吗?”他不愿意为对方做记录上报而讲什么。不管那个人怎样反复讯问,他都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有时甚至忧郁地哼哼一支关于丽扎维塔的歌——这是一部电影里的插曲。
禁闭室的外边是操场,也是所谓“娱乐场”,就是说,这儿是块踏平了的褐色土地,我们在这儿进行军事操练,这儿摆着各种体育设备,供士兵跳跃的大小“木马”;再远一些,在我们的“娱乐场”后边,如同在热带,是郁郁葱葱的葡萄园,不过那儿已经不是我们的领域了。
当我们在操场上进行单调的训练时,当我们在烈日下汗流浃背,象公鹅似的踏着正步走过来走过去时,禁闭室里的囚徒一刻也不停地望着我们。不管我们的操练进行多么久,墙缝里总露着狄殿柯的那绺白毛。有时,我们甚至还能听到他给我们打气的喊声:
“加油呵,加油呵,近卫军战士们!把脚抬得高一些!”
士兵们全都同情这个囚犯,这一点还用说吗?因为关进禁闭室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沙什柯·狄殿柯,靠得住的同志,最优秀的一名炮手,金子一般的小伙子。是的,他在关押中,而你站岗看守他,可是你和他一起走过的路途难道就那么容易忘记吗?一起涉渡的异国的河,一起穿过的喀尔巴阡山的烟雾,一起正面射击法西斯坦克,坚守在大火熊熊的据点到最后一刻……如果小伙子们有权的话,那么他们肯定一天也不会让沙什柯·狄殿柯留在这个关押囚犯的小屋里了。再说,他闯的祸就那么可怕吗?放了一枪,而在这之前,他向活人放过百万次,万万次呵!他没有偷,没有枪,没有自动离开营房。至于那个吃醋的家伙嘛,谁晓得鬼怎么把他送上门来了……总不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牙齿,总不能让他用镰刀划开一个近卫军战士的肚皮呀! 当然,如果那个老家伙不死的话就好了(他第二天死在医院里了,狄殿柯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可是俗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拉丽莎从此自由了。
她叫拉丽莎——这是我们,狄殿柯的朋友们,所知道的有关他的爱情的唯一的一点。他虽然只见过拉丽莎一面,可是却能够没完没了地讲述她。那天傍晚,我们聚集在小屋旁,神往地听他隔着门缝那么热情地那么爱恋地讲述她,讲述她的小拉丽莎,讲述他的幸福……当他回忆那金色的麦垛,那火红的小围裙,那滚烫的嘴唇时……我们都屏息了呼吸……她的眼睛明亮,闪光,装满太阳……但是,为什么她的眼睛中含着那么多的悲哀与痛苦?于是,我们大家在一起为她的生活编了一个传说:她嫁给一个自己所不爱的人。她没有嫁妆,美貌大概是她唯一的财富,所以她就被那个富农,那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弄到了手,而他就把她,这个青春焕发的生命给糟踏了……继而,士兵们想象出这个少妇和不亲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么不愉快,她又怀着多么强烈的感情追求那坐在运水车上路过此地的陌生的青年……她大概是一见钟情了:“就是他!命运把他给我送来了!”
“这女人真行!为了这样的女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大家在禁闭室旁议论着她。“看,她的感情在一瞬之间就迸发出了火花,她无视一切清规戒律,把自己的爱毫无顾忌地献给了一个士兵。他是个胜利者,那么她,难道就不能跟他相提并论吗?难道她没有战胜自己在家中的奴隶地位,流言蜚语,偏见?她造了反,并以自身证实: 自由与爱情对于她来说,高于一切!”
“老弟,你等了那么久,所以你就找到了这个人!”朋友们对狄殿柯说。“这是为了你的一切,给予你的褒奖!”
“这是一颗永恒幸福的勋章,”有人戏谑地说,可是沙什柯在微笑。
小伙子们过去也听说过:爱情能使人变得坚强,心灵在爱情中会开出花朵,如今他们有机会亲自领略了这一点。他们这个朋友,本来和别人一样,突然,他从一个平凡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平凡的人,变成神话一般富有的人,比任何皇帝、比任何国王还富有!这个人就是他们的沙什柯·狄殿柯!他仿佛着了迷,他对谁都友善,如今他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生活在她的美丽中,他只盼望有一天走出禁闭室,立刻奔向自己的茨冈姑娘那儿去(他这样称呼自己的马扎尔①姑娘……)
“主要的是让他们把运水车还给我,”他对岗哨交了心。“我坐上车,飞奔到她那里去!我让她坐在我的身旁,然后就招摇过市:请诸位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婚礼,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妇了!”
他那种无所顾忌的说法使哨兵们很不放心。
“法律不允许这么做,”有人温和地反驳他。
“什么法律?”炮兵不胜惊讶,他好象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人。
“我们不能跟外国女人结婚……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难道法律反对爱情?!不可能有这种法律!哪个蠢东西杜撰了这种法律!走着瞧吧,我一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顺便提一下,沙什柯·狄殿柯在这个问题上有先见之明:这条法律后来被取消了。不过,这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后。
至于现在嘛,拉丽莎眷恋中的这位不知安宁的爱人,现在正在自己的小屋里踱来踱去,满脸胡茬,没有皮带。派班员带来一个哨兵接替前一个,一个比一个无情。有几个,尤其是新补充的兵源中的人,严格按照军规站在那儿看守,他们绝不跟拘留人员交朋友。他们被告知是看守一个重要罪犯,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情可谈?一勺粥,一杯水,这就是你所能享受的全部东西。他们觉得奇怪的是,在这之后,他居然还能唱歌,好象他什么也不怕,好象他明天就能离开禁闭室。
狄殿柯这几天过的真是不寻常的生活:那些金色麦捆呵,它们每天夜里都在小屋的思暗中为他闪光。小伙子根本没有想到他头上正聚集着怎样的乌云。
以老醋坛子之死而告终的悲惨事件,在这个国家很快就广泛地传开了,西方报刊就此事大吵大闹。你们瞧,苏联占领军干的是什么勾当,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收割地上居然能杀害真诚的天主教徒,强奸他们的妻子。代表们来找司令部,司令部并不否认这种行为本身是不可饶恕的。代表们要求对肇事人进行最严厉的惩处。事情的发展对狄殿柯不利。这个国家正在迎接战后第一次选举,群情激昂,这个战士的行为在各地选举前举行的热气腾腾的群众大会上,一次又一次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关于他的事,人们喊得声嘶力竭。在一个小地方举行这种群众大会时,党派之间交起锋来,虽然,拉丽莎亲自出面来替狄殿柯说了话,但也是徒劳无益。当时,她对着领导人的眼睛喊道:“你们都是伪君子,撒谎的能手!这事怪我,不怪他,你们听见了没有!”他们不要听她的话,而她丈夫的亲属们——那些发了狂的男男女女们——险些没有揪掉她的头发。如果不是那位接受过她做忏悔的神甫出面干涉,他们真能把她的发辫揪下来,扔在地上。
“Omnia vincit amor①!”他对狂暴的人群大声疾呼,虽然谁也听不懂他的话,可是他的话象咒语似的起了作用,从私刑下挽救了拉丽莎的命。
气氛一天比一天赤热化,狄殿柯的生命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东西,他的生命已推上另一股浪尖上,另一种发狂的激情中,在这种气氛中,他的案件由军事法庭去审理了。
狄殿柯因行凶杀人,被判处极刑——枪决。
如今国内只有一个人能够赦免他。
此案送往莫斯科。
在等待回音的时刻,这个被判决的人继续关押在树林边上的那间小屋里。
狄殿柯大概还没有意识到等待他的是怎样一个结局。关于杀人之事,以及审案、判刑似乎与他毫不相干,他觉得所有这一切是一场使人痛心的、可怕的误会,而这个误会马上就会云消雾散。
现在虽然再也听不到他那无忧无虑的低吟,但是他没有泄气,他沉着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过有一点,他不做梦了;天蒙蒙亮,操场上的训练远没有开始之前,他已经站在门口了,眼巴巴地隔着墙缝瞭望操场,瞭望葡萄园。
有什么可说的呢,当初是醉了,现在是酒后头晕。
有一天,黎明的时候,朝霞在东方刚刚泛红,黑茫茫的辽阔的葡萄园挂满苍白的露珠,蒙着一层薄薄的晨蔼,突然……她从这落满露水的绿丛中走了出来,仿佛是他的思念把她唤来了,而且唤来的不是她的幽灵,是她本人。她从雾中游了出来,从密密麻麻的葡萄园里钻了出来。不过,她身上没有耀眼的红色小围裙,她穿着一身黑,露水浸湿了她的光赤的脚板,头发零乱的披散着。
当她出现在没有人影的操场时,她提心吊胆地环顾左右,看来,她晓得应去的地方,所以直奔禁闭室。
岗哨是个补充人员中的新兵,他决不会允许陌生人靠近禁闭室。
“站住!”这个野性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瑟缩着身子,以加速的步伐作为回答。
“站住! 我要开枪了!”
枪闩响了一下,他把眉头锁得那么紧,以至她不能不停止脚步。看守的小伙子无疑听别人讲过狄殿柯的事。他立刻猜出这个女人是谁。他赶她走开了。不管她怎样苦苦哀求还是威胁恫吓,他最后还是把她赶走了,赶到营区之外。这个苦命的女人在营区之外大概也能听得见爱她爱得发疯的人是如何猛敲门扉。他那猛烈的敲打声,从墙缝里飞出来的他那密如雨点的咒骂声,震得小屋悠悠颤动……
而她哪!在这一天里,哨兵们不断地驱赶她。他们刚从这儿把她赶走,她又在那儿钻了出来,她东闯西撞,转来转去,她象幻影似的消逝了,然后又出现了。她活象是这片茂密的葡萄园的永远消灭不了的精灵。
到了傍晚,警戒加强了,恰好现在当班的是炮兵,也就是狄殿柯的好朋友们,他们愿在派班员面前承担责任,他们让这对情人见了面。
当哨兵们盯着她走近禁闭室时,她呀,她活象是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哨兵们并没有觉得拉丽莎是个美人,他们觉得她就是一个受尽折磨、饱尝辛酸的女人,两眼深陷,象重病患者那样目光炯炯。但,对于狄殿柯来说,她大概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当她走近时,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贴着墙缝哭了,——他是由于幸福而哭泣,他看见了她。
拉丽莎从墙缝中把手伸给他。这双红黑的双手大概是什么活儿都干过,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疯狂地吻着。
哨兵们出于礼貌把身子转了过去,但即使如此,他们的声音仍然能不断地传来,有时是她的声音,柔情脉脉的喁喁私语;有时是他的声音,满腔深沉的热情。简直令人不能相信,刚才还满口咒骂、咒骂整个世界的嘴,如今竟在爱的低语中变得象夜莺那样温柔地歌唱,唱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红霞呀! 可爱的茨冈姑娘呵! 心肝儿! 我的斑鸠呀!我的幸福呵,黑眉毛姑娘呀! 我的黑眼睛姑娘呵!”
这么粗鲁的一个炮兵,怎么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儿,这是心灵之歌呵,他把这歌儿献给了她。这唯一的女人,仿佛她真的给他带来了幸福,她以自己的爱把他提升到迄今为止从不知晓的高峰……在这之前,他了解什么,他见过什么,他怎样生活的?他只见过死亡,见过弹坑,还有污秽和战争的腥臭。他只会上炮弹开炮。如今,她出现了,象是从天而降,她以麦垛上太阳的气息,以生命本身的呼吸,拥抱着你……
过了一段时间,哨兵们提醒拉丽莎,是离去的时候了。可是她似乎没有听见,重又踮起脚尖,挺直身子向墙缝里探望。她把那披着发丝的消瘦的脸贴在墙缝上……她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一双闪着火光的眼睛,士兵突凸的前额,剃光了的头,还有发青的大颧骨——她在那里能看见的只有这些,可是她怎么看也看不够:对她来说这也许就是最珍贵的、人间只赐予她一次的东西。
她从墙缝把手伸了进去,用手心摸抚着爱人的脸。她战战兢兢地抚摸他,爱他。哨兵们实在不肯目睹这种温柔,不忍看他俩怎样把脸接近起来,然后两个人——他和她在一起哭泣。他们仿佛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了。
这天夜里,得到了答复:判决有效。必须立即执行,且应有军人与黎民百姓在场。
如今只有奇迹才能挽救狄殿柯。
天,下着毛毛雨,早秋的乌云布满了天空。全营的人垂头丧气地排成队伍——不是在操场上,而是在偏僻的林边的另一头,在深沟的边上——以便和普通百姓,和亡者的亲属,一起参加这最后的悲惨的仪式。当地政权代表们也来了——他们全都穿着黑衣服,似乎是表示哀悼之意。
在旧军队里(也许现在在某地也有),临刑前,牧师或神甫前来探望定了罪的人,进行最后一次谈话。这儿不兴这一套。同一使命的全部重担都落在营长沙杜拉的肩上了。他过去是狄殿柯的上级。这位老炮兵,象狄殿柯一样,和自己的大炮一起徒步跋涉了半个世界。炮铳上已经没有画星星①的地方了。他愁眉不展地走进小屋,两撇胡子下垂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咳嗽了几声,把头缩进瘦骨嶙峋的肩膀里,他在冷冰冰的土炕沿上坐下。营长不知应该从何谈起,不知如何让这个倒楣的狄殿柯,甚至是他喜欢的狄殿柯,解脱他的罪孽。要知道,他原是个出色的士兵。可是现在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炮兵驼着背站在他面前,他已是被判处死刑的人,他身上没有腰带,军上衣没有拢紧,也没有奖牌。难道这就是临终前的话别吗?不知为什么营长本人也不大相信这严酷的判决一定不可避免。但是,他必须说几句话……这个时候,对他们,对死刑犯,该说些什么呢?
营长沙杜拉搭拉着脑袋。他掏出烟荷包,自己捏了一撮烟丝,然后递给狄殿柯。他们俩不声不语地吸着,就象是在火线上,在两次战斗间隙时刻。
“呶,是呵,狄殿柯。老弟,咱们在一起打过仗,你是个好样的士兵。我还记得在那儿,在永久火力点下……还有,在维尔勃柳日卡……还有,在巴尔特……在艾斯特格莫,——我什么都记得。在那些地方,子弹没能打中我们,可是在这儿……这是什么搞的呀?为祖国视死如归,可是现在自己又玷污了祖国。”他瞟了狄殿柯一眼,希望他反驳,可是狄殿柯在小屋里,在盖板下弯着腰,抽着烟,默默地伫立着,一声不响。
“你怎么不说话呀?”
“有什么可说的?”
“你在战斗中为了祖国冒过一千次生命危险,你为了祖国可以一千次献出自己的头颅。难道现在你能害怕吗?如果你真的玷污了它,如果只有用血才能洗掉这个污点,——难道你不洗掉吗?”
他又在等他回答。
“这个女人……她究竟是个什么人?你们是严肃的吗?”
狄殿柯一口又一口贪婪地吸着烟,直到吸出火光来,然后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坚定地说:
“我爱她。”
营长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他们二人又沉默不语了。
“如果是爱情,那就另当别论,狄殿柯……不过情况不妙……”
“您是了解我的,营长同志。祖国,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神圣的……难道我愿意玷污它吗……事情既然发生了……既然只有用死才能冲洗这个污点……那,我已经准备好了。”
半小时以后,被判决的人已经站在队伍的面前,站在深沟的上边,团团乌云从他的头顶上滚过。在严峻的寂静中,宣判书读到最后几个字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这叫声象枪声划过葡萄园,划破了直到乌云的寂静。
这件事中还可以补充说些什么呢?奇迹是怎样发生的?由于无限的忧愁和爱慕而突然迸发出来的尖叫声怎样使人们的心为之一颤,枪口是如何垂下去,前来见证行刑的人们是如何露出了笑脸?还有最后得到了宽赦的他如何离开了死亡的坑灾,迎着同志们、朋友们、指挥员们,迎着她、无比心爱的人儿走去。而她,如何张开了两臂,准备拥抱,满脸幸福的泪花,向他飞奔而来?在这件事之后,部队和这个盛产葡萄的小地方,还有世上最幸福的人儿——他与她——又是如何彻夜地欢乐?
不过,奇迹没有发生。是尖叫了一声,出现了片刻的混乱,确实有个衣着褴褛的女人从葡萄园里奔了出来,她在惊愕的部队面前一闪而过——仅仅是一瞬之间……被扰乱了的秩序很快就恢复了。
深沟上空的乌云飘呵飘呵。发生了一切应当发生的事情。
假如你读到这样一篇新闻:×月×日,一名驻匈牙利的苏联士兵,在公共场合与一名当地妇女拥抱接吻,当这名妇女的丈夫赶到时,苏联士兵开枪把他打死了。读完之后,你会怎样想呢?你一定会象小说中所写的那些当地群众一样,把它当作行凶杀人。显然,“这种行为本身是不可饶恕的。”
但是,同样是写这样一个故事,小说《为了瞬间的爱情》却在读者心中激起了完全不同的反应:他们盼望这场悲剧能得到人们的谅解,象作者设想的那样以喜剧作为结束;他们会深深地同情那位年轻的苏联士兵和那些热情的马扎尔姑娘。
这也许就是文学的力量所在,它完全改变了人们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人们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往往以一种社会伦理的眼光去看待事物,这种伦理规范使人们安然相处于同一社会中,而不至于相互冲突起来,但这种伦理规范是限定性的,它使得我们所处的现实社会相应地变得狭隘了。文学则是在这个限定了的现实的世界之外,去创造另一个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在这个文学的世界中,一切现实社会的伦理规范是不足取的,它遵循的是另一套法则——自由,一切在现实社会中受压抑的人性和人情,在这个世界中可以得到自由的伸展。当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男女主人公一见倾心,冲破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障碍(国籍的、语言的),自由地在一片成熟了的麦田里相亲相爱,拥抱接吻时,我们的感觉是那样愉悦舒畅。这正是因为,在这一瞬间,我们借助文学的力量摆脱了现实社会的压抑和束缚,进入到了真正的文学之境,真正的自由之境。
具体地说,是作者成功地叙述打动了读者。如果我们比较一下那篇虚拟的新闻和这篇小说,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在叙述所侧重的对象和叙述方式上的差别。
一开头,作者便着意渲染一种梦幻般的异国情调:
黄昏时分,在宫殿里如同在山鲁佐德讲的神话中,突然出现一张浮雕似的花容玉貌;舞台上正在表演婆娑优美的东方舞蹈,在奇妙的乐器的伴奏下,舞蹈女演员们的手象是会歌唱一般,编织着爱情的歌曲。那天夜晚,仰光气候炎热,且有热带的潮湿,充满神奇的旋律,斑斓的色彩和泉涌般的幻想,……
作者用这种如梦如幻,如诗如歌的情调引出故事,在于暗示读者:下面你将听到一个浪漫美妙的爱情故事。这就为读者接受这个不寻常的爱情故事创造了适当的气氛。它的作用相当于一场戏剧拉开帷幕,它告诉观众:请诸位摆脱世俗的眼光,而用一种文学的眼光去看待以后发生的故事。
接下来,便是这场奇特的瞬间爱情的发生。这里应该说是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因为这类不寻常的爱情往往是人们不容易接受而容易误解的,作者只有写出爱情发生的最深刻、最内在的原因,才能激起读者的同情。
作者写的是战争结束了,战士们的内心开始为爱人、女友这些新的内容所激动。他们摆脱了战争的恶梦,渴望进入美好的新生活。炮兵狄殿柯正是由于这些朦胧的想法而有些如痴如醉。狄殿柯在成熟的麦田上行进着,被内心的渴望和周围的美景所激动,他情不自禁地高声歌唱起来。读者应该仔细玩味这段文字。它表明这个人的青春激情如此热烈,以至不自觉地溢于言表。他在下意识地寻找一个能够使这种激情得到渲泄的对象。但是,“没有一个人响应狄殿柯的喊叫”。正在他“又渴又孤单”的时候,一个勇敢的马扎尔姑娘出来响应他了。于是,两颗年轻心撞击出了绚丽的爱情的火花。青春常常伴随着饱满的激情,它总是要冲溢而出,急切而又莽撞地表现自己。这瞬间的爱情可以说是青春的证明,它又是青春的礼赞。青春之爱正是这样一见倾心,无须小心试探,甚至无须语言相通。这两个年轻人因痛饮青春之醪而沉醉,以致忘记了周围世界的存在,直到可怕的打击的降临,才惊破了他们的沉酣的醉意。
作者正是这样一步步地将这次最合青春本性的爱情叙述给了读者。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是多么重视事情的起因和它的发展,多么注意去开掘那些属于人性深层的东西。文学正是这样以是否合乎人性去审视一切,而不是单纯以事件的结果的好坏去评判一切,例如新闻之类。
故事再往后发展,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而变为一个影响重大的社会事件了。当现实的铁的秩序介入了情感的世界后,美好动人的爱情便被扭曲变形,最终导致了悲惨的结局。但是,但者之所以要接着讲述这一切,并不是要通过后来的悲惨结局去否定前面的美好的爱情,象道德家那样做苍白的说教,而是在歌颂爱情的伟大,——这瞬间的爱情在如此巨大的打击之下,仍然那么坚贞执着。狄殿柯为了瞬间的爱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他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爱情后悔,因为那是真诚的爱情。这真诚的爱情给了狄殿柯强大的力量,使他敢于直面死亡的来临,他用自己的鲜血洗刷了自己给祖国染上的污点:更重要的,他用自己的鲜血证明了爱情的伟大。——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意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