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啊, 老朋友,请吃啊! 这个菜是特别为你预备 的。”
“不,我的亲爱的朋友, 吃不下了! 我已经吃得塞到喉咙口了。”
“没有关系, 才一小盆, 总吃得下去的。 味道的确好, 喝这样的鱼汤也是口福呀!”
“我已经吃过三盆哩。”
“嗳,何必计数呢?哦,你的胃口太差劲! 吃了有好处的,吃完它吧! 凭良心说,真香,真稠,在盆子里凝结起来了, 简直跟琥珀一样。请啊,老朋友,替我吃完它!喏喏,这是鲈鱼,这是肚子,这是一片鲟鱼。只吃半盆,吃吧!娘子,你来敬客,客人会领你的情的。”
杰米扬就这样的款待福卡,不让他休息,不让他停止, 一股劲儿劝他吃。福卡的脸上大汗如注。不管出不出汗,他又吃了一盆,他装做吃得津津有味,把盆子吃了个干净。
“这样的朋友我才喜欢,那班吃东西挑剔的大人先生们,我就觉得惹气。”杰米扬嚷道。“吃得痛快!好,再来一盆吧!”
然而,好不奇怪,老福卡虽然喜欢吃汤, 却马上站起身来,赶紧拿起帽子、腰带和手杖,用足全力跑回家去了,再也不上杰米扬的门了。*
我的作家,你不妨自认为稀有的天才,可是如果你不懂得适当的节制, 老是在人家的耳旁鼓噪不休, 久而久之,你的诗歌和散文,就要比杰米扬更加令人讨厌。
——《克雷洛夫寓言》(同上)
这是一篇人事寓言,取喻贴切,描写生动,形象更贴近现实,寓意也较明朗。据说,在某一个文学晚会上,有位作家大读而特读他的新作,几乎占了大半个晚会的时间。会上有人问起克雷洛夫有何新作时,他就把《杰米扬的汤》朗诵了一遍。
作品中的主人公杰米扬, 自认为烹调技术极为高明,他吹捧自己煮的鱼汤,不管客人福卡“已经喝过三盆了”、“吃得塞到喉咙口了”仍然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喝,一直到肚子实在装不下的时候,福卡才相机诚惶诚恐地逃离了杰米扬的家,算是摆脱了“鱼汤”的包围和困扰。
这种情形和我们某些作家的写作确乎非常相似。有些作家总以为自己的文章好,舍不得割爱,老是在读者耳边鼓噪不休,就象杰米扬款待福卡一样。吃东西需要一个消化过程,读作品也应该有一点想象的余地。接受美学告诉人们:文艺作品写得太“满”、太“实”、审美主体(读者)就不能展开想象和联想的双翼,这样就阻塞了进入最佳审美境界的通道。因此,写作和饮食一样都必须讲究“节制”,德国18世纪著名美学家莱辛说得好,“艺术家应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因为“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拉奥孔》)克雷洛夫深谙这一艺术的奥秘:他的作品大多精炼含蓄,作品主题得以阐释,即戛然而止,决不拖沓。读者展诵终篇,深感颇有余味,甚至有再读几遍的欲望和冲动。这便是“节制”的妙用。
《杰米扬的汤》的深层寓意还在于:通过饮食写作必须讲究“节制”,生动地阐明了哲学上“度”的概念。“度”,是一定事物保持自己的质的数量界限。例如,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水的“度”就是0℃——100℃,超过这个度就会变成冰或汽。世间万物,莫不有度,在“度”面前,“过”和“不及”都不相宜。革命过程中的“左”和右,其实乃是“度”的“过”与“不及”的反映。黑格尔说:“一切人间事物、财富、荣誉、权力、甚至快乐、痛苦——皆有其确定的尺度,超越尺度,就会招致毁灭。”可不是,文学作品在繁简、浓淡、奇正、隐显等方面,如若过“度”,也将带来某些疵瑕,甚至导致作品全局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