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春天来了,几阵轻风,数番微雨,洗去了冬日的沉重。大地透出了嫩绿的颜色,花儿们也都陆续开放了。若照严格的花时来说,它们可能彼此见不着面,但在这既非真实,也非虚妄的园中,它们聚集在一起了。不同的红,不同的黄,以及洁白浅紫,颜色绚丽;繁复新巧的,纤薄单弱的,式样别出新裁。各色各式的花朵在园中铺展开一片锦绣
花儿们刚刚睁开眼睛时,总要惊叹道:“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明媚的春天!”阳光照着,蜜蜂儿蝴蝶儿绕着花枝上下飞舞;一片绚烂的花的颜色,真叫人眼花缭乱,忍不住赞赏生命的浓艳。花儿们带着新奇的心情望着一切,慢慢地舒展着花,从一个个小小的花苞开成一朵朵鲜丽的花。她们彼此学习着怎样斜倚在枝头,怎样颤动着花蕊,怎样散发出各种各样清雅的、浓郁的、幽甜的芳香,给世界更增几分优美。
开着开着,花儿们看惯了春天的世界,觉得不过如此,却渐渐地觉得自己十分重要,自己正是这美好世界中最美好的。
一个夜晚,明月初上,月光清幽,缓缓流进花丛深处。花儿们呼吸着夜晚的清新空气,都想谈谈心里话。榆叶梅是个急性子,她首先开口道:“春天的花园里,就数我最惹人注意了。你们听人们说过吗?远望着,我简直像朵朵红云,飘在花园的背景上。”大家一听,她把别人全算成了背景,都有点发愣。玫瑰花听她这么不谦虚,很生气,马上提醒她:“你虽说开得茂盛,也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品种。要取得突出的位置,还得出身名门。玫瑰是珍贵的品种,这是人所共知的。”她说着,骄傲地昂起头。真的,她那鲜红的、密密层层的花瓣,组成一朵朵异常娇艳的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花,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嗅一嗅。
“要说出身名门……”芍药端庄地颔首微笑。当然,大家都知道芍药自古有花相之各,其高贵自不必说。不过这种门第观念,花儿们也都知道是过时了。有谁轻轻嘟囔了一句:“还讲什么门第,这是十八世纪的话题!”芍药听了不再开口,仿佛她既重视门第,也觉得不能光看门第似的。
“花要开得好,还要开得早!”已经将残的桃花把话题转了开去,“我是冒着春寒开花的,在这北方的没有梅花的花园里,我开得最早,是带头的。可是那些耍笔杆儿的,光是写松呵,竹呵,说它们怎样坚贞,就没有人看见这种突出的品质!”
“我开花也很早,不过比你稍后几天。我的花色也很美呀!”说话的是杏花。
迎春花连忙插话道:“论美丽,实在没法子比,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难说,难说。倒是从有用来讲,整个花园里,只有我和芍药姐姐能做药材,治病养人。”她得意地摆动着柔长的枝条,一长串的小黄花都在微笑。
玫瑰花略侧一侧她那娇红的脸,轻轻笑道:“你不知道玫瑰油的贵重吧。玫瑰花瓣儿,用途也很多呢!”
白丁香正在半开,满树如同洒了微霜。她是不大爱说话的,这时也被这番话吸引了,慢慢地说:“花么,当然要比美。依我看,颜色态度,既清雅而又高贵,谁都比不上玉兰,她贵而不俗,雅而不酸,这样白,这样美……”丁香慢吞吞地想着适当的措词。微风一过,摇动着她的小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
盛开的玉兰也矜持地开口了。她的花朵大,显得十分凝重;颜色白,显得十分清丽;又从高处向下说话,自然而然便有一种屈尊纡贵的神气。“丁香花真象许多小小的银星,她也许不是最美的花,但她是最迷人的花。”她的口气是这样有把握,大家一时都想不出话来说。
忽然间,花园的角门开了,一个小男孩飞跑了进来,他没有看那月光下的万紫千红,却一直跑到松树背后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墙角。在那如茵的绿草中间,采摘着野生的二月兰。
那些浅紫色的二月兰,是那样矮小,那样默默无闻。她们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殊招人喜爱的地方,只是默默地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给世界加上点滴的欢乐。
小男孩预备把这一束小花插在墨水瓶里,送给他敬爱的、终日辛勤劳碌的教师。教师一定会从那充满着幻想的颜色,看出他的心意的。
月儿行到中天,花园里始终没有再开始谈话,花儿们沉默着,不知怎么,都有点不好意思。
〔赏析〕
鲜花是美丽的,又各有各的美丽之处。作者善于抓住各种花儿的不同特征,加以形象化的描写。写玫瑰花,就抓住她的颜色、式样以及在枝头开放的特点;写迎春花,就抓住在柔长的枝条上,而且注意写神。如芍药有花相之名,便写她的端庄,玫瑰俊俏,便写她的骄傲;玉兰花的颜色和香气都很清雅,便写她的矜持。这些万紫千红的花儿无不给人以美感。但作者心目中最美的却是浅紫色的、矮小的、默默无闻的二月兰。
〔作者简介〕宗璞,女,出生于1928年,河南唐河县人。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宗璞小说散文选》;中篇小说《三生石》;短篇小说《红豆》《桃园女儿嫁窝谷》《不沉的湖》《知音》;童话集《风庐童话》及翻译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