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倖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51〕,舜不孝〔52〕,禹偏枯〔53〕,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54〕。此六子者〔55〕,世之所高也。孰论之〔56〕,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57〕,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58〕。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59〕,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60〕,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61〕。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62〕,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63〕、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64〕,不念本养寿命者也〔65〕。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66〕,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67〕。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68〕,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69〕,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70〕,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71〕,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72〕,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73〕,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74〕?”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75〕,疾走料虎头〔76〕,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77〕:“盍不为行〔78〕?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79〕!”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80〕‘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81〕,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82〕,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83〕,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84〕!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85〕,不成者为尾〔86〕。’”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87〕,贵贱无义〔88〕,长幼无序,五纪六位〔89〕,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90〕,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91〕,周公杀兄〔92〕,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93〕,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94〕。吾日与子讼于无约〔95〕,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96〕;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97〕;面观四方,与时消息〔98〕。若是若非,执而圆机〔99〕;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100〕,无成而义〔101〕,将失而所为〔102〕;无赴而富〔103〕,无殉而成,将弃而天〔104〕。比干剖心,子胥抉眼〔105〕,忠之祸也;直躬证父〔106〕,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107〕,申子不自理〔108〕,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109〕,匡子不见父〔110〕,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111〕,必其行,故服其殃〔112〕,离其患也〔113〕。”
无足问于知和曰〔114〕:“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115〕。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116〕,故推正不忘邪〔117〕?”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118〕,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119〕;是专无主正〔120〕,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121〕,弃至尊〔122〕,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23〕,恬愉之安〔124〕,不监于体〔125〕;怵惕之恐〔126〕,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127〕,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128〕,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129〕,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130〕。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131〕,体不待象而安之〔132〕。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133〕,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134〕。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135〕。计其患,虑其反〔136〕,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137〕。尧、舜为帝而雍〔138〕,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139〕;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140〕,非虚辞让也〔141〕,不以事害己〔142〕。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143〕,约养以持生〔144〕,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145〕。”知和曰:“平为福〔146〕,有馀为害者〔147〕,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148〕,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149〕,以感其意〔150〕,遗忘其业,可谓乱矣〔151〕;侅溺于冯气〔152〕,若负重行而上也〔153〕,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154〕,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155〕,体泽则冯〔156〕,可谓疾矣〔157〕;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158〕,且冯而不舍〔159〕,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160〕,满心戚醮〔161〕,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162〕,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163〕,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164〕,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165〕,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166〕。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167〕,不亦惑乎!”
〔注释〕 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季禽,春秋时鲁国人。因居柳下,谥号惠,故又称柳下惠。柳下季比孔子早生百余年,故所谓二人为友,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盗跖(zhí直):古时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大盗,故称。跖为柳下季之弟,也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侵暴:侵犯,侵扰。穴:作动词,穿洞。枢:当为“抠”字之误。抠,挖。保:通“堡”,小城。诏:教诲。心如涌泉:形容心血横流,不可遏抑。意如飘风:形容意气骄荡,不可测定。距:通“拒”,抗拒。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大山:即泰山。脍(kuài快):细切。(bū补阴平):食。谒者:古时掌管传达的人。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枝木之冠:指冠多华饰,如木之枝叶。带死牛之胁:取牛皮做成大革带。牛胁,牛皮。缪:通“谬”。弟:通“悌”,指尊敬兄长。极:通“殛”,诛。益:增加。昼:午餐。季:指柳下季。履:登。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案:通“按”,手抚。乳虎:哺乳的老虎。长大:魁梧。说:通“悦”,喜欢。维:包罗。能:才能。辩:通“辨”,辨识。激丹:鲜红明亮的丹砂。齐贝:列贝。臣:孔子自称。更始:除旧布新。共:通“供”,供祭。规:劝。恒民:常人。恒,常。炀(yáng杨):烧。居居:安静的样子。于于:自得的样子。涿鹿:即今河北涿县。作:指登天子位。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陵:通“凌”,欺凌。缝衣:指宽而长大的衣服。浅带:宽大的腰带。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卫君:指卫庄公蒯聩。菹(zū租):剁成肉酱。此处指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欲杀蒯聩而救家主孔悝,不成,遂遭菹身之祸。削迹:绝迹。“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高:推崇。〔51〕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52〕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53〕偏枯:即半身不遂。〔54〕羑(yǒu有)里: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55〕六子:当改为“七子”,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56〕孰:通“熟”,详细。〔57〕反:违反。〔58〕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因彼此让位,逃离国境。后来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相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59〕鲍焦:周朝隐士,他愤世嫉俗,廉洁自守,不食周粟,抱木而枯。非世:非刺当世。〔60〕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61〕燔(fán烦):烧。〔62〕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期:约会。梁:桥。〔63〕磔(zhé哲)犬:肢体被分裂的狗。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64〕离名:遭受好名之害。离,通“罹”,遭受。轻:轻视。〔65〕念本:顾念生命根本。〔66〕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三人。〔67〕盈:充盈。〔68〕瘦:当为“瘐”字之误。瘐,病。〔69〕具:指形骸。〔70〕说:通“悦”,愉悦。〔71〕亟(jí急):急。〔72〕狂狂:失性的样子。汲汲:不足的样子。〔73〕阙:缺,不在。〔74〕得微:同“得无”,岂不是。〔75〕自灸:指引艾叶自灼。〔76〕料:通“撩”,拨弄。〔77〕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满苟得:虚构的人物。〔78〕盍:何。为行:培养德行。〔79〕抱:守。天:天真本性。〔80〕臧:奴仆。聚:通“驺”,养马的人。〔81〕怍(zuò作)色:惭愧的表情。〔82〕桓公:指齐桓公,名小白,杀掉他的哥哥子纠,纳嫂为妻。〔83〕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他杀死齐简公而自专国政。〔84〕拂:谓言行相悖。〔85〕为首:居上。〔86〕为尾:处下。〔87〕即将:将会。戚:亲。伦:次,理。〔88〕义:仪则。〔89〕五纪:即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六位:即六纪,指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90〕舜流母弟:指舜把他的弟弟像流放到有庳一事。〔91〕王季:文王之父,周太王庶子,因其兄太伯、仲雍让位,故被立为嫡子。因为古代世袭制,王位传给嫡长子。适:通“嫡”,嫡长子。〔92〕兄:指管叔和蔡叔。〔93〕伪辞:伪造名位等级之辞。〔94〕监:明。〔95〕日:昔日,往日。讼:争辩。无约:虚构的人物。意谓不为名利所约束。〔96〕殉:循,顺从。而:通“尔”,你。〔97〕相:视。天极:天然的准则。〔98〕消息:消亡与生长。〔99〕圆机:环中,即循环变化的中枢。〔100〕转:通“专”,执守。〔101〕成:成就。义:指仁义。〔102〕所为:指真性。〔103〕赴:奔赴,追求。〔104〕弃:丧失。〔105〕子胥抉眼:谓伍子胥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史记·伍子胥列传》)抉眼,挖掉眼睛。〔106〕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证:告发。〔107〕鲍子:即鲍焦。立干:谓抱木而枯死。〔108〕申子:即申徒狄。自理:自投于河而死。理,当为“埋”字之误,意谓沉。按,“自理”前原有“不”字,疑为衍文,今删去。〔109〕孔子不见母:谓孔子滞耽圣迹,游历各国去应聘,其母死而未能相见。〔110〕匡子:名章,齐国人,因谏其父,被父所逐,故终身不见父。〔111〕正:端正。〔112〕服:遭。〔113〕离:通“罹”,遭。〔114〕无足、知和:皆为虚构的人物。〔115〕人卒:人们。兴名:谓希望建立名誉。就:趋。〔116〕意:通“抑”,还是。〔117〕故:通“固”,本来。〔118〕此人:指贪鄙的人。〔119〕绝、过:超越。〔120〕专:专愚。无主正:谓胸中没有主见。〔121〕至重:即生命。〔122〕至尊:即自然本性。〔123〕惨怛(dá达):悲痛。〔124〕恬愉:快乐。〔125〕监:察照,引申为显现。〔126〕怵惕:惊惧。〔127〕穷:尽。究:竟。埶:通“势”。〔128〕侠:当为“挟”字之误。挟,挟持。〔129〕秉:持。〔130〕君父:君主。〔131〕不待:不用。〔132〕象:效仿。安:适应。〔133〕之:指身外之物,即声色、滋味、权势等。〔134〕监:照,检查。度:指禀性气度。〔135〕戏:戏弄。〔136〕反:谓富贵至极则必反。〔137〕要:钓取。〔138〕雍:当为“推”字之误。意谓推让帝位。〔139〕美:指富贵。生:性,指自然本性。〔140〕善卷、许由:相传皆为尧舜时的隐士。〔141〕虚:假心假意。〔142〕事:世事,指治理天下。〔143〕甘:美味。〔144〕约养:简约给养。〔145〕阨:通“厄”,困穷。〔146〕平:谓适如性分。〔147〕有馀:谓超出性分。〔148〕营:聒,谓多声乱耳。管籥(yuè跃):箫笛一类的管乐器。〔149〕嗛(qiè怯):快意。刍豢:牲畜。食草者称刍,食谷者称豢。醪(láo劳):醇酒。醴:甜酒。〔150〕感:诱发。〔151〕乱:谓心志昏乱。〔152〕侅(gāi该)溺:陷溺。冯气:盛气。冯,满。〔153〕“上”字:后面当补一“阪”字,文意乃通。阪,山坡。〔154〕慰:怨。〔155〕溺:指沉溺于嗜欲。〔156〕冯:满胀,即血气盛滞于胸中。〔157〕疾:病。〔158〕堵:墙。〔159〕冯:凭,恃。〔160〕服膺:谓念念不忘。〔161〕戚醮:烦恼。〔162〕劫请:劫取。〔163〕周:周密。楼疏:泛指防盗设施。楼,指户牖之间有孔眼的墙。疏,指穿孔如交绮的窗。〔164〕六者:指乱、苦、疾、辱、忧、畏。〔165〕尽性:复归本性。竭财:抛尽钱财。〔166〕单:仅。反:通“返”。无故:指无事而平安的生活。〔167〕缭意:内心念念不忘。“体”字:前面当补一“绝”字。绝体,牺牲形体。
〔鉴赏〕 《盗跖》一篇,虽是哲学辩难之作,却使人毫无晦涩之感。尤其是前半篇所写的孔子游说盗跖的故事,更像一部血肉丰满的传奇小说,读来饶有兴味。
司马迁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篇这种对儒家学说、儒者风范直截了当地破口大骂,历来文士颇耿耿于怀,提倡“道统”的韩愈就认为此篇“讥毁列圣,戏剧夫子,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归有光、文震孟〈南华真经评注〉引》)。苏东坡也以为这个篇章非庄子所作,盖后世伪托或别家杂入。
虽然《盗跖》中对孔子的言语不若《寓言》中“吾且不得及彼乎”那般恭敬,却也不违老庄对于道性的阐释。盗跖虽只是草莽大盗,杀人如麻,却不汲汲于封城封侯,反倒安适于随性逍遥的人生,哪怕落个千古恶名也毫不经心,这是多么放达洒脱的人生境界!
相形之下,孔老夫子循规蹈矩的忠孝哲学却在盗跖恶煞般的呵斥下黯淡无光,所谓的文武之道、圣贤忠孝被彻底颠覆。至于黄帝、尧、舜、禹、汤、文、武这些道德偶像不过是“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的可羞之徒;而伯夷、叔齐、鲍焦、尾生、申徒狄、介子推这些儒家推崇的贤士,则更是等而下之,充其量不过是伤身失性的可笑之人。
盗跖的行为显然与儒家圣贤背道而驰,却也不同于通常道家所崇尚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驭飞龙”(《逍遥游》)的得道之人,倒是一个完完全全“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不知节欲的凡俗强盗。但毕竟这是庄子精心安排的寓言故事,盗跖行为虽有违世情,但其宗旨确是全寿葆真、顺应天然情性的道家哲学,而其“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的精妙理论,正是对天地无穷的参悟,对游心天然的顺和,也是对《逍遥游》绝对自由、幻化无穷的“不滞”、“无待”的庄子精髓思想的最曲折最精湛的发挥。
至于盗跖无情地斥责圣人孔子为“盗丘”,其胆略与辩理更是妙不可言。《胠箧》篇中,也是这位盗跖一本正经地提出“盗亦有道”论,所谓“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天下未之有也。”儒家所谓的仁义道德,才是真正擢乱人们本来真挚纯朴心性的祸首,也是蒙蔽之人争名逐利的温床,更是作乱之徒偷盗抢骗的最佳工具。从而也折射出庄子对“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的倒置之世强烈的讽刺与内心的愤懑。
此番争辩之后,孔子也茫然无见,不知所从。可见即便是至圣孔子,与巨贼盗跖,所谓“盗跖”与“盗丘”之争,不过也是各执一词,以己之是非为是非,悖于道心的成见。庄子之所以将巨盗与至圣的判断混同,隐含着高妙的齐物之思想,天下万物并无客观标准,所谓认知的标准其实出于人们的“成心”,所以与其强词夺之,倒不如放达心胸,忘是忘非,齐同万物,漫不经心,才是跃上高一境界。
春秋战国是乱世,诸侯纷争,民不聊生,自然盗贼并起,为祸百姓。诸子百家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见解殊为不同。儒家相信用仁义道德能够感化重利轻义的世人;法家则用严刑峻法威慑乱臣贼子;墨家则相信高墙深宫,堵塞漏洞,使“盗其无自出”,用严密的行政来捍卫安全;而杂家却看出了一丝悲凉,《吕氏春秋·必己》载“牛缺遇盗”的故事,大儒牛缺,邯郸遇盗,倾尽所有,却还是因其显达的气度,被盗贼连追三十里而杀之。
如此看来,老庄的道家实在深刻得多,不但见其末,更要究其本。老子有云:“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正是由于世风日下,民心不古,才会出现虚伪的仁义道德,忠信孝慈的德行标准,而也正是这种出于成心成见的标准,使国家民众更加昏乱蒙蔽。故而老子又指出:“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也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胠箧》)
在道家看来,倒行逆施莫过于有成心。心本为虚空之物,《人间世》篇称“虚者心斋也”。可见人的本真纯净之心应是无比虚静空明的,而一旦加载人为机巧成见,设定主观评判标准,也便失去了本真的平衡,从而囿于一隅,自持己见,若埳井之蛙自以为是,离大道越来越远。故而在老庄看来,方士以其方术为人们匡就的成心成见的危害远胜于暴君巨盗和独夫民贼。所以盗跖才会理直气壮地怒喝孔子道:“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此篇接下去两大段则是顺其文意,洋洋洒洒,一路发挥下去。子张争名,满苟得逐利。《论语·为政》载“子张学干禄”,可见这个孔子的高足确实痴心于世之高名,他博取功名的途径是以美德义行折服世众;而“满苟得”之名便隐含苟且所得以满其私欲之意,他直率地将“儒者伪辞,墨子兼爱”看作是干求功名的虚伪手段。相比之下,倒是他赤裸裸地背信弃义,追逐富贵要比子张坦荡真诚得多。但在“从天之理”、“执而圆机”、“与道徘徊”的无约看来,他们都是执于一端,不知守中,丧失本性的人,可他们却仍各执己是,津津乐道,争持不下,实在可笑可悲。
最后一段,无足爱富,知和乐贫。“无足”之名便是贪得而不知餍足的意思,“知和”之名则是知适于性分为平和的意思。无足道出了当下之世,即便圣贤,在声色权势滋味面前亦弗能辞之,大有“十万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味。知和则以“平为福,有余为害”的论辞加以驳斥,认为财货物欲虽为人性追求,却也是戕害人性的双刃剑。老子说:“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所以至和能守于性分之间,不盈不溢,也算是“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不为外物富贵所役,抛弃名缰利索,自适天性自在,才是真性情。
然而亦由此可见,不管是恋贫爱富,或是争名逐利,天地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并无客观标准,而所谓的标准皆不过是隐隐作祟的成心的产物。或许,《盗跖》篇的真正用意也在于此。附:古人鉴赏选
凡治其心者,苟不能绝弃圣知仁义,则亦不免为巧利之对而已。是以至人知善之与恶相去何若,故不誉尧非桀,两忘而化其道,以复乎未始有物,此人心之尽而道之体也。今不直言,寓之孔、跖者,直言则人所难喻,故反覆辩难,以见其情之实。(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吕惠卿语)
天下无是非,是非生于人之情;天下有是非,是非泯于人之性。是之德为吉,非之德为凶,《易》曰吉凶者,正胜者也。夫不能会于正以均忘,而纷纷于有为之域,物物自贵而相贱,孰能定之?故虽孔、跖之分,而相谓为盗矣。庄子非不知尊孔子而贱盗跖也,以世人不悟均忘之理,相胜以知,相夸以能;若复徇情而尊之,则是非愈彰,性命之情愈烂漫矣。(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刘槩语)
世俗之人,轻生就死,何异犬豕流磔,怨愤投窜,有如操瓢转移,皆利身后之名而丧素养之命。夫徇外者,疾没世而名不称,甘亡身而不反;适内者,趋当生之乐以为达,亦顺往而不饰也。且天地之长景,日月之明辉,无穷无极也。今以倏生之龄,吷然之息,托于其间,复不能纵心娱乐而乃焦苦其形神,以图身后之名,失淳古之道,故虽跖之凶顽,其所论之韪,仲尼亦不能夺也。(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陈景元语)
此篇举一极恶之巨盗,与一大成之至圣,设为辩难,至圣反为巨盗所呵。盖透过一层,以见不易之是非,犹可以强词夺之。然则各执所见,以争是非者,更不足据矣。孰若齐物论之为愈乎!(清陆树芝《庄子雪》)